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漂泊的灵魂 作者:赫尔曼·黑塞 内容简介 《漂泊的灵魂》由《早春》、《怀念克努尔普》和《结局》三篇连续性的小说组成,是黑塞著名的流浪汉体小说。 主人翁克努尔普是个和蔼的流浪汉,流落于城镇之间,寄居于友人的住处,吃着友人们给的食物。克努尔普一直不愿受制于任何行业、地方或是人,甚至还离弃了与自己一同徒步旅行的同伴,而与他一同徒步旅行的同伴很可能就是赫尔曼黑塞本人。 克努尔普的流亡是幸福的、专注于自我的。然而,《漂泊的灵魂》背后隐藏的是一个艺术家的良知,在这个艺术家眼里,自己的解放是毫无价值的,甚至是没有道德可言的。克努尔普在一场暴风雪中死去,他来到上帝面前,坦诚自己虚度了一生。然而,克努尔普却被告知,自己来到这个世上就是为了给芸芸众生带去对自由的一点思念之情。 《漂泊的灵魂》第一部分《早春》发表于一九○八年,和第二部问世相隔有八年之久。这是黑塞本人最喜爱的作品之一。他在一九三五年致友人的一封信中说:作家描绘吸引自己的东西,而克努尔普这个形象对我有极大吸引力。他是无用的,可他很少干坏事,比那些有用人干坏事干得少得多,而评判那些人不是我的事。我深信,若是象克努尔普这样有才能而且富于活力的人在他的周围世界找不到一席存身之地,那么这个世界是和克努尔普同样有的。 黑塞笔下所创造的这位无所事事者也吸引了另外一位著名作家斯蒂芬茨威格,他认为这本散文小说是过渡年代中最美的小说集,而《漂泊的灵魂》,这个浪漫主义世界孤独的晚生子,在我看来是小小德意志的不朽的一部分,是一幅风俗画,它同时象一首民歌,充满了纯洁的音乐。 黑塞的生平与《漂泊的灵魂》 故乡与少年时代 1877年7月2日,黑塞出生于德国南部的小镇卡尔夫。 “在不来梅与那不勒斯之间,在维也纳与新加坡之间,我看过不计其数的美丽城市……可是,在我所知道的城市中,最美的还是纳格尔河畔的卡尔夫。那是席瓦本黑色森林里的古老小城。”正如黑塞自己所说的,卡尔夫的确是温馨的美丽小城。在今天,清澈的小溪依然静静地流过布满森林的小丘,潺潺的水声,总是不禁令人发出思古之幽情。他甚至认为和少年时代终日垂钓于旁的石桥相比,佛罗伦萨大教堂的广场也显得微不足道了。对黑塞而言,这绝不夸张。虽然他在出生地居住的岁月并不长,可是却特别怀念这里,他曾多次描述卡尔夫和周边的情景。卡尔夫虽然不大,但也有郡公所,知名的新教出版社也在这里。在这个历史悠久的小城,随着季节的转移,空气中总是充满了新鲜的干草气味和又酸又甜的苹果芳香。在这里,城市与乡村、文化与大自然融合成了一体。只要提起卡尔夫,不论是垂钓的地方,或老人那令人感到害怕的怪癖,以及小狗和小鸟,少年黑塞都了如指掌。这些都在《心灵的归宿——在轮下》和《美丽的青春》等作品中酝酿出独特的气氛。 卡尔夫不仅是黑塞出生的故乡,也是他文学的故乡,从纳格尔河到涅卡河的席瓦本地区,诞生出南勒、赫夫、梅里克、赫尔达林等许多诗人。黑塞的诗人气质也植根在这样的沃土上,该地区的自然与文化更培育出他的文学涵养。因此黑塞写了40篇描绘乡土的散文作品,以及《制皮匠之乡》两卷,此外,描述故乡的诗也有不少。年轻时即离开故乡,而又如此多彩多姿地描写故乡的作家并不多见。对黑塞来说,少年时代具有决定性的意义。 卡尔夫虽然远离主要道路,但黑塞一家人和广大的世界却有着密切的关联。父亲约翰涅斯·黑塞是德国北部的俄国后裔,出生于波罗的海的亚斯特南,年轻时即立志为新教传道,在瑞士的巴塞尔接受完教育,然后到印度从事传教。黑塞的母亲玛丽出生于印度,她的父亲是著名的传教士赫尔曼·肯德尔特。赫尔曼·肯德尔特是在德国南部被称为“圣经肯德尔特”的牧师家庭出生,也是著名的印度学者。黑塞的母亲也是诗人,和英国传教士艾森巴古结婚后,在恒河上游从事艰苦的传教。丈夫病故后回到卡尔夫父亲肯德尔特家里,在新教出版社帮忙处理一些工作。约翰涅斯·黑塞也在印度染病归国,奉巴塞尔传教本部之令到卡尔夫担任助手。于是,玛丽在32岁时和小5岁的约翰涅斯再婚,于是诞生了诗人黑塞。 就这样,黑塞在富饶的德国诗人的环境中成长,同时接受了世界公民般的血统,和东方发生密切的关联。这对他的思想和文学的进步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尤其是外祖父赫尔曼·肯德尔特,精通希腊语和梵语等多种语言,同时也研究基督教与印度的宗教。黑塞就在这位伟大的外祖父神秘的感化下成长。他在《魔术师的童年》自传式的片断中说,小时候很希望将来成为一名魔术师。这一定是受到充满神秘气氛的外祖父的影响。并且正如他所盼望的,他成了语言的魔术师,也就是诗人。 可是,在体验故乡那独具山川与森林之美的大自然,以及外祖父那融合东西方宗教的精神世界之前,4岁的黑塞和一家人移居到了巴塞尔,父亲决定在传教本部致力于海外传教的工作。巴塞尔是横跨莱茵河的新旧兼具的文化都市,日后黑塞就在此以新进作家的姿态跃登文坛。他就在郊区的传教总部,和蝴蝶、蒲公英以及蓝天为友,在孤独的草原上成长。他是个性格内向、顽固而又激烈的孩子。就连极有耐心的母亲也常感叹他的难以管教。黑塞也感觉到自己的智慧和精力过人。从4岁起他就能创造出歌曲之类的东西,用自己的旋律在口中哼唱出来。诗人的美丽狂热似乎已经在他的心中激荡了。直到他找到用创造来发泄为止,黑塞的迷惑始终不曾间断。 9岁时黑塞回到了卡尔夫,因为父母又要协助外祖父处理新教出版事业。在以后的8年岁月里,他从故乡的人与自然中摄取了一生也写不尽的素材。用他纤细的感觉去体味喜悦与眼泪,幸福与不幸,善与恶,明与暗。这些感情反映在《我的幼年时代》《儿童的心》《中断的上课时间》等短篇,以及《在轮下》和《彷徨少年时》等长篇里。看到污秽和罪恶不但在神圣的牧师家里出入,也在有如天使般的孩童心中浮现,使得他感到恐怖颤栗,同时也对此怀着莫大的好奇心。这促生了他日后从事文学创作的萌芽。 离开神学预备学校前后 对黑塞而言,和外祖父以及父亲一样成为新教牧师,似乎是一开始就决定了的。因此从墨尔布隆神学预备学校毕业后,在杜宾根大学专攻神学是明摆在眼前的一条路。如果能以公费完成学业,保证一生可以成为受人尊敬的牧师。可是黑塞与生俱来的流浪者性格,使他主动离开这条安全又稳当的路,但也因为这样的堕落和受难,才有诗人黑塞的诞生。 为了准备精英云集的神学预备学校入学考试,黑塞离开家,转学到哥宾根的拉丁语学校(主修古典语的高中)。另一方面也是由于他太任性,父母从教育的观点出发把他送到外地就读。严格但理解儿童心理的校长,掌握了黑塞反抗的心理。总算没有白费心力,他通过考试,1891年9月进入墨尔布隆的神学预备学校,但只在此就读了半年左右。那里的自然景色极其平凡,有一片小小的水塘,另外还有疏疏落落的森林和耕地。并且有12世纪建成的罗马式教会建筑,高贵典雅。也有据传是16世纪浮士德博士尝试炼金术而惨遭杀身之祸处的浮士德塔,阴森恐怖。在墨尔布隆的生活,给黑塞的内心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仅是《在轮下》,在《知识与爱情》中,也以玛莉亚布隆之名以此作为舞台。最后的巨作《玻璃珠游戏》中的宗教团体也使人联想到墨尔布隆。虽然他是很痛苦地离开了此地,但日后墨尔布隆却成了他文学的无尽泉源。就读神学预备学校前后的心境,他在《心灵的归宿》中有近乎事实的描述,可是根据当时的书信,他的寄宿生活似乎比小说里写的更快乐一些。并且,“从13岁起,就一心想做诗人”的心情已经非常明确,而且愈来愈难以抑制。另外,学校的填鸭式教育和一板一眼的寄宿生活不断地压抑他内心的欲求,最后终于演变成“内在的暴风雨”爆发出来。 1892年3月7日,他逃离神学预备学校。虽然这只是一时的冲动,但老师们却把他视为危险人物,对他另眼看待,因而黑塞身心失去平衡,为失眠和神经衰弱而苦,结果这一年的5月退学,被送到距离几小时路程的保尔疗养地,交给以精神疗法闻名的牧师治疗。可是他借钱买手枪,有自杀的倾向,情况异常。于是为了转变他的心情,又把他送到了巴塞尔的老朋友家,托付给别的牧师照管。 情况终于有些稳定下来,因此,这一年的11月转学到肯席达特的高中。他的年纪比同班的学生大两岁,古典语虽然出类拔萃,但法语和几何却落后很多,想跟上进度实在是非常吃力。这时候他又卖掉了教科书去买手枪,使母亲感到惶恐不已。这个脱轨的学生终日沉迷在屠格涅夫和海涅的作品里,只有诗才能激起他的热情。父母认为做诗人,生活无法获得保障,而他对自己的诗才也没有信心,找不到可以走向诗人的路。再三彷徨的结果,被老师视为异端的天才学生终于结束学业,为11个月的高中生活谱下了休止符。 休学后立刻到亚史林根的书店当见习生,但3天后就逃之夭夭了。看起来黑塞做什么都不行,将来不像是会有出息的人。他自己也陷入了绝望,写出忧郁的歌曲,用自己的节奏唱出来。为了这个孩子弄得身心交瘁的母亲,一边听他唱悲哀的歌曲,一边为这个彷徨迷惑的孩子不断地祈祷。母亲的爱终于使黑塞重新站了起来。自我毁灭的《在轮下》中的男主角没有母亲,是小说和事实的最大差异。 大约有七个月的时间,他帮父亲处理工作,有时候也做做园丁的工作。可是看到母亲备受骨头软化症的折磨,实在不忍心再让她操心,于是1894年6月,17岁的他到卡尔夫的工厂做见习工。神学预备学校的高材生开始做磨齿轮的工作,他的起步比同班同学晚了许多,肉体上受尽痛苦,精神上也感到屈辱,但现实的生活给了他很好的锻炼。他一面劳动,一面将家里丰富的世界名著藏书全都看完。他明白想成为诗人唯有靠自己的力量。他在文学领域中独自摸索学习,虽然遭逢了不少失败,但正是由于这刻骨的悲痛经验才使得黑塞成为了诗人。创造新东西的诗人所产生的苦恼比一般人大,这是无法避免的事。另一方面,在做见习工的同时,他也向姐姐学英语,考虑移民到巴西去。可见他依然处于彷徨中,但已经从绝望的浑浑噩噩中重新站起来却是不争的事实。黑塞在晚年的《玻璃珠游戏》中说:“神送给我们绝望不是要杀死我们,而是想唤醒我们心里的新生命。”这可能是从他少年时代的亲身体验中所发出的肺腑之言。 作诗的书店店员 一年三个月的工厂生活,无论是从锻炼身心方面看来,或是从了解劳动者以及实业世界看来,他的汗水都没有白流。可是黑塞仍旧希望以书为业,他从报纸的求职广告上应征工作后有了消息,便立刻辞去了工厂的工作,1895年10月,到不远的大学城杜宾根的赫肯豪书店当见习员。如果从神学预备学校正式毕业,本来应该成为那里的大学生的,但现在却是卖书给大学生的身份。他忍受这种自卑感,诚实勤奋工作的同时,除热忱地阅读歌德与浪漫派的作品,也尝试作诗。19岁时,首次在维也纳的小杂志发表诗作。三年后成为正式的店员,在经济上也能自立。1899年,22岁时的他便自费出版了处女诗集《浪漫之歌》。同年一家声誉不错的出版社也出版了他的散文小品集《午夜后的一小时》,并得到利鲁克的赏识,但这两本书都只卖出了五十多本,可以说是惨不忍睹的起步。但是不久,《浪漫之歌》受到《山的那一方》的诗人卡尔·布塞的激赏,黑塞的《诗集》(1902年)因而加入新德国诗人双书的行列中。 可是,老板很看不惯写书的店员,这一年的秋天,黑塞转到巴塞尔的旧书店。同时,到瑞士和意大利北部旅行,使他逐渐从自虐的忧郁和幻想的唯美主义中解放出来。在新的世纪开始时出版的诗文集《赫尔曼·洛雪尔》虽然还充满杜宾根时代世纪末的忧郁气氛,但也显出从那里脱离出来的痕迹。同时也表露出黑塞独特的抒情和富有音乐性的文体的魅力。这本书得到了柏林近代文学最具代表性的出版社费舍的好评。1904年,该社出版了《乡愁》,这部教养小说以清新的文体和生动的生活感情获得广大读者的广泛回响。黑塞在27岁时一举成名。在长久彷徨之后,这算是迟来的春天。 经历第一次世界大战 虽然成为畅销作家,但他并没有去柏林,而是在莱茵河畔的乡下和大他9岁的玛莉亚结婚,开始了原始的田园生活,和白云流水相伴的日子给他带来了可观的收获。在那里,他完成了自传小说《在轮下》与音乐家小说《生命之歌》两个长篇,还有《美丽的青春》等许多中短篇,以及诗与随笔。在勤快地写作的同时,他也担任慕尼黑《三月》杂志的编辑,这份杂志对批判讽刺皇帝独裁统治不遗余力。 在这期间,妻子为他生了3个男孩,看似一切都很顺利,但作家生活带来的倦怠感,以及对欧洲感到厌倦,1911年夏天起直到年底,他前往新加坡、苏门答腊、锡兰等地旅行,写成诗文集《印度纪行》。东南亚的殖民地当然不能激发他沉滞的心,但却加强了他的世界主义意识。回国后搬到瑞士首都伯尔尼郊区居住。具有艺术家气质的钢琴家玛莉亚夫人,忧郁症愈来愈严重,家庭面临危机。黑塞把他的苦恼写成了小说《艺术家的命运》,无疑道出自己婚姻生活破裂的先兆。唯一维系夫妻关系的爱子的死亡,陷入离婚的窘境,可是男主角还是克服了一切悲伤,为艺术而活了下来。这本小说出版后,那5年之间,现实中的黑塞就是以这样的意志活下来的。 1914年7月,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11月,黑塞以《朋友啊,放弃那种笔调!》的评论,呼吁文化人不要煽动憎恨敌国,要求停止盲目地赞美战争。这是“爱比憎恨美,理解比愤怒强,和平比战争高贵”的人道主义诉求,黑塞立刻被德国视为背叛者、卖国贼而受到弹劾,也受到新闻媒体的排斥。他陷入了困境,但依然主张和平主义的立场,同时为慰问德国俘虏积极工作。有同样的主张,同为战争牺牲者的罗曼·罗兰,与黑塞产生了共鸣,拜访他在伯尔尼的家并结为挚友。对孤立的黑塞而言,这是他心灵上的最大支柱。两人那基于和平与人道的友谊,一直持续到罗曼·罗兰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末期去世为止。后来黑塞将政治随笔集《战争与和平》献给罗曼·罗兰,两人的书信也加上黑塞的水彩画插图出版。 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黑塞清算过去的一切,回到原来的出发点上,为恢复本来的自己,严格地反省内在的心灵,以辛克莱的笔名发表问题小说《彷徨少年时》。这本小说对战败后成为虚脱状态的德国青年产生雷击般的刺激,影响深远。无名的新人获颁柏林市新人文学奖——方达诺奖,不久便发现作者是黑塞,于是收回新人奖,改以黑塞的作品出版《彷徨少年时》。历经失去祖国、朋友、收入、家庭的苦难,第二个黑塞诞生了。 战争中的压抑已经解除,创作欲有如泉涌。黑塞一个人住在瑞士南部的蒙达纽拉,开始写有强烈色彩的《克林梭最后的夏日》以及具有精神分析手法、风格迥异的中篇。创作童话《梅尔恩》横跨了和平明朗的时代与黑暗艰苦的分裂时期。但是,为了活下去,是需要某种慰藉的,因此黑塞从战争末期开始画水彩画。文与诗及画的作品《流浪》与《画家的故事》(均为1920年)就是这样诞生的。他在严格自我追究的创作中获得了愉快的解放。 荣膺诺贝尔文学奖前后 通往内在心灵之路的巅峰是副标题为“印度之诗”的《悉达多求道记》(1922年)。这是借用释迦牟尼出家以前的名字写成的故事,描述追求领悟的人的体验。热爱花红柳绿的万象,肯定一切原有的形态,以此作为最高境地的志向。可是大战后的现实社会,不论国家还是个人都走向追求物质的利己主义,失去了神,灵魂也变得轻薄。在这样的世界里,黑塞感觉到自己脱离了这个社会,成了局外人。为神经衰弱与神经痛所折磨的他,在温泉疗养期间执笔的《温泉疗养客》、长篇《荒原狼》以及限定版的诗集《危机》中,严厉批评了现实社会,并且也对自己的矛盾、丑恶及虚伪进行批判。 在这期间,他和精神病恶化的妻子离婚,和无名的年轻歌手露蒂·布恩卡结婚。第一任妻子大他9岁,而第二任妻子则小他20岁。他的再婚只维持了3年左右,在描述露蒂所带给他的欢喜与失望的《危机》(1928年)中,他已经提到了妮侬女士。曾经是讽刺画家杜鲁宾之妻的妮侬不久离婚,1931年在蒙达纽拉的新居和黑塞结婚。端丽而理智,又有高尚教养的妮侬成为黑塞最好的秘书,也是最佳的终身伴侣。和她结缡(指女子出嫁)后,黑塞不安定的生活以及创作终趋安定,进入成熟的境地。《知识与爱情》就是象征灵与肉的两个灵魂的排斥与友情的美丽故事,与精神分裂症的狂躁曲《荒原狼》相对,《知识与爱情》是用温暖的血调和了的奏鸣曲。 终于获得安定之际,又因为希特勒的暴政,使作为瑞士公民的黑塞无法获得安宁。他在险恶的政治情势下,写出追求真善美和信仰的人们到光之乡巡礼的超现实的故事《东方之旅》。而后再为战争与杂文文化的20世纪写出《玻璃珠游戏》,描述高度精神文化的理想之乡。这本融合东西学艺与睿智的大作,无法在战争中的德国出版,只能在瑞士战战兢兢地刊出。而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1946年,这成为颁发给黑塞诺贝尔文学奖的直接契机。 此外,年老的黑塞也获得了几个大奖,但因痛风和眼疾的关系,他不得不放弃撰写长篇作品,只在小品和诗里表现出回味无穷的人生观察。特别是将读者视为“共同苦恼者”的他热心地给读者写信,并且把竹和山茶等东方植物种植在庭院里,以此寄思于禅,度过精研生死之道的晚年。而就在凝练出一首表白热爱生命的诗作后的一个夜晚,也就是1962年8月9日结束了他85年的一生。 总之,基本上作为一个杰出诗人的黑塞,无论小说、散文、随笔、评论,都在涌现那颗锐敏、深邃、致密心魂的洞察。他的作品几乎都是他自己每一阶段的心灵自传,淋漓洋溢着真挚的告白,可是他那不流于唯美、浪漫、矫情,充满诚恳和犀利解析的风格,如诗如画的节奏,宛如小提琴和钢琴的合奏曲,时而悠扬,时而低沉,带着浓郁诗质的乡愁和对生命执著的热爱,使黑塞的作品引起无数读者群的共鸣。 他对生命的讴歌是历经战斗、人世、折磨和历练之后的彻悟,不是苍白、浅薄、强说愁的无谓感伤。如果人生注定是往而不返的征程,而且是单程的生之历程,那么黑塞的作品确实能超越时空,传播给每一位爱好文学、热爱人生的人真实而又足资启发的佳妙讯息,带给我们面对命运挑战的勇气,因为黑塞是真诚的兄弟、勇者的榜样。他爱过、生活过、受伤过,但是他裹伤再战,而且把每一阶段的足迹留给世人,他的作品就是活生生的印证。 新潮文库编辑室 早春 1890年刚开始,我们的朋友克努尔普被迫在医院里躺了好几个星期。出院时已是2月中旬,天气变化不定,他才外出了两三天,就又开始发起烧来,非找一个住宿的地方不可。他是绝对不会缺少朋友的。在这样的地方,不管是如何小的城镇,也都会有人热烈欢迎他。在这方面,他非常引以为傲,就因为太过骄傲了,他甚至认为能够让朋友欢迎他,就是他赏赐给朋友的一种荣誉。 这次他想起了在雷希休特登的鞣皮匠艾密尔·罗特福斯。黄昏时分,下着雨,刮着西风,他轻叩已经关上的大门。 鞣皮匠在上面的房间里,把百叶窗打开一条罅缝,对着漆黑的小路喊道:“是谁在外头呢?不能等到天亮再来吗?” 疲倦之极的克努尔普,听到老朋友的声音,立刻精神抖擞。他想起好几年以前,同艾密尔·罗特福斯外出旅行一个月时所作的一首歌中的一节,于是就在一旁,抬头唱了起来: 疲倦的旅人 坐在酒馆里。 那不是别人 是我放荡的儿子。 鞣皮匠一把拉开百叶窗,身子探向窗外。 “克努尔普!是你吗?还是幽灵呢?” “是我呀!”克努尔普叫道,“你不能从楼梯下来吗?一定要从窗子上说话吗?” 朋友喜滋滋地飞奔下来,打开大门,用冒烟的小油灯照着访客的脸,使得克努尔普的眼睛眨个不停。 “快进来!”皮匠兴奋地喊道,把朋友拉进家里。“有话待会儿再说,晚餐还剩下一些,床也会替你铺好。真叫人吃惊,天气这么坏!你穿的可真是一双上等的好长靴啊!” 克努尔普任对方去问,去惊讶,兀自站在楼梯上仔细地把挽起的裤管放下来,稳稳地踩着脚步,在昏暗的灯光中上了楼,他已经有4年没有踏进这栋房子了。 到了楼上的走廊,他在房间门口停了一下,拉住叫他进去的皮匠的手。 “等等,”他轻声说道,“你结婚了吧?” “唔,那当然。” “问题就在这里。你妻子并不认识我,说不定不欢迎我,我不想打扰你们。” “什么打扰不打扰的!”罗特福斯笑了起来,把门大大地打开,硬把克努尔普推进亮晃晃的房间里去。房间里,一张大餐桌上,一盏油灯用3根链子吊了起来。空气中飘溢着淡淡的烟草味,似有若无的烟柱向炙热的灯罩流去,在灯罩上方高高盘旋卷起后逐渐消去。餐桌上摆着报纸和一个塞满烟草的疑似猪膀胱的东西。一个少妇坐在贴着墙壁的小沙发上打瞌睡,仿佛被吵醒了一般跳了起来,又困惑又吃惊。克努尔普被雪亮的灯光弄得不知所措,眨眨眼睛,凝视女主人那淡灰色的眼珠,很有礼貌地打招呼,向她伸出手来。 “是的,这是我老婆,”皮匠笑着说道,“这是我的朋友克努尔普,以前我也对你说过,我们的客人当然是睡学徒的床的,反正空着也是空着。不过,我们要先干一杯果子酒,总得给克努尔普一点什么吃的,肝肠还有吧?” 皮匠老婆跑了出去,克努尔普看着她的背影。 “你妻子有些吃惊呢!”他小声说道。不过,罗特福斯头都没有点。 “还没有孩子吗?”克努尔普问道。 这时候女主人已经转回来了。捧着一锡盘的肝肠,把盛面包的盘子放在一旁,盘子正中央有半条黑面包,切口仔细地朝下摆着,盘子边缘浮雕着一圈“今日亦赐我口粮”的字样。 “莉丝,你知道刚才克努尔普问我什么吗?” “别提了!”克努尔普阻止皮匠继续说下去。然后他微笑着把头转向女主人。 “总之,我说话是没有什么顾忌的,夫人。” “他问我们有孩子了吗?” “哎哟!”她笑着叫了起来,立刻又逃了出去。 “没有吗?”克努尔普等她出了房间后问道。 “没有,一个也没有,她并不急。事实上结婚后两三年之内也还是没有孩子的好。来,把手伸出来,吃吧!” 女主人拿来了装果子酒的灰青色瓷瓶,在旁边摆了3个酒杯,随后立刻斟得满满的,动作看起来非常娴熟。克努尔普看着她,露出了微笑。 “为健康干杯!”皮匠大声说道,把杯子伸向克努尔普。但是克努尔普显出地道的绅士本色,“还是先敬女士的好。祝您健康,夫人!干杯,老兄!”他喊道。 他们碰了杯,一饮而尽。罗特福斯喜形于色,向老婆眨眨眼睛,他想知道妻子是否也注意到自己的朋友是多么的彬彬有礼。 她早就注意到了。 “你看看人家,”她说道,“克努尔普先生比你有礼貌多了,很懂得规矩。” “过奖了,”客人说道,“谁都能照着别人教的那一套做的,要说起什么规矩不规矩,那就叫我太不好意思了,夫人。您的招待真是太周到了,使我感到就像住在第一流的饭店里一般呢!” “一点儿也不错,”皮匠笑道,“她是学过这一行的。” “真的吗?在哪里呢?令尊是哪家旅馆的老板呢?” “哪里,父亲早就躺在坟墓里了,我也几乎记不得了。不过,我在公牛屋旅馆待过两三年。您知道公牛屋旅馆吗?” “公牛屋旅馆?以前那是雷希休特登最好的旅馆呢!”克努尔普称赞道。 “现在也是,可不是吗?艾密尔。住在那里的,都是出差和游山玩水的人。” “我相信是那样的,夫人。您待在那里时,不但愉快,也一定存了不少钱!不过,我想还是自己的家里好吧!” 他享受般地把柔软的肝肠慢条斯理地涂在面包上,盘子边缘上搁着仔细剥下来的肠皮,偶尔啜一口金黄色的上等苹果酒。皮匠看着克努尔普那双纤细柔嫩的手,仿佛戏耍一般,细心地做着这些,内心里不禁涌起尊敬之情。女主人也满足地把这一切看在眼里。 “不过,看来你的气色并不怎么好。”接着,艾密尔·罗特福斯责备般地说了起来。克努尔普不得不坦承最近身体不适,曾经住过院。朋友问他今后打算怎么办,并且说永远真诚地为他准备好三餐和床铺。这虽然是克努尔普所期待的,也是他早就预料到的,但他还是显得诚惶诚恐、犹豫不决,只简单地道了谢,说等明天再谈。 “关于这件事,明后天我们都可以再商量,”他心不在焉地说道,“反正时间有的是,再说我也不会马上离开这里的。” 他不喜欢为长远的将来设想什么、计划什么或承诺什么。要是将来不能如他所安排的那样,他就会觉得很不愉快。 “要是真的在这里待上一段时间,”克努尔普又说了起来,“那就非得去登记做你的学徒不可。” “开玩笑!”皮匠大声笑了起来,“你做我的学徒?你又不是什么皮匠,可不是吗?” “那并没有什么关系。你还不明白吗?皮匠也许是个了不起的工作,但对我来说,却是可有可无,我没有做那种工作的本事。不过,做了你的学徒,我的打工许可证不是很管用吗?医疗费用我会自己付的。” “你的许可证能让我看看吗?” 克努尔普把手伸进几乎全新的上衣前胸口袋里,掏出收在防水布袋里的东西。 皮匠看着那东西,笑了起来。 “真是太完美了!简直就像昨天早上才离开你母亲那里似的。” 随后他看了一下内容和证明印章,佩服得摇头晃脑。 “太齐全了!凡事经过你的手就会变得这么美好。” 把打工许可证制作得这般仔细,确实是克努尔普的嗜好之一。许可证上记载了四处停留过的地名,显示出他值得尊敬和引以为傲的勤勉生活。许可证做得非常完美,上面还有官府的证明,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只有他那频繁更动住处的流浪癖。这份公家发行的许可证中所表明的生活,是克努尔普创作出来的,他用各种不同的地名联系住这个捏造出来的生活。当然,事实上他也并没有做出违法的事情。作为一个无业的流浪汉,法律也管不着他,只是在人们的轻蔑中生活过来而已。不过,若不是乡村的每个警察都对他网开一面的话,他的完美创作也不会这么容易就一直持续到现在的。乡村的警察都很尊敬这个开朗而有趣的人的那份诚挚和认真,都尽可能对他施以宽容。再说,他几乎没有什么前科,他不偷也不抢,到处都有杰出的朋友。因此,人们就把他当成家庭成员之一的可爱宠猫,让他通行无阻。在人们的忙碌生活中,猫总是那么悠闲、无忧无虑,像个高雅的绅士一般,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谁也不会在意的。 “不过,要是没有我来的话,你们现在早就上床了吧?”克努尔普收回许可证,大声说道。他站了起来,向女主人点头致意。 “走吧!罗特福斯,告诉我床铺在哪里。” 皮匠拿起灯,走在克努尔普前头,上了通往阁楼的狭窄楼梯,走进学徒房间。房间里靠墙放着一张没有铺被褥的铁床,旁边并排放着一张木床,已经铺好了被褥。 “要汤婆子吗?”主人亲切地问道。 “正是要这个,”克努尔普笑道,“你有那么漂亮可爱的老婆,当然就不要什么汤婆子了。” “所以嘛,”罗特福斯非常热心地说道,“现在你就要睡在阁楼里冰冷的学徒床上了。你也应该睡过更凄惨的地方吧?有时没有床,甚至只是一堆干草。你看我,有家有工作还有可爱的老婆。要是你也当了皮匠,一定会比我做得更好的,只要你有这个心的话。” 在皮匠说话的时候,克努尔普早已飞快地脱下衣服,打着哆嗦,钻进被褥里了。 “还有很多话要说吗?”他问道,“让我舒服地躺下来听。” “我可是认真的,克努尔普。” “我也是呀!罗特福斯。不过,你可不要认为结婚是你的发明。晚安!” 第二天,克努尔普一直睡在床上,觉得身体有些虚脱。天气看来也不适合外出。上午皮匠曾经来看过他,他请皮匠让他继续睡,只要在中午送一盘汤进来就行了。 就这样,他安静地在昏暗的阁楼房间里满足地睡了一天,觉得旅途的劳累和寒冷已经消去,身心都沉浸在温暖的安稳和喜悦中。他竖耳倾听雨声不绝地打在屋顶上,以及断断续续地吹拂过来,飘忽不定,轻柔和软,带着些许热气的风。在这期间,他又熟睡了半个钟头,也在光线充足的时刻,读读他带出来的书。这本书是他抄写在纸片上的诗和成语,以及一束小小的剪报集合而成的。其中还有他在杂志上剪下来的几张照片,有两张他特别喜欢,常常抽出来欣赏,不过已经磨损得差不多了。一张是女演员艾丽奥诺娜·杜塞的照片,另一张是在疾风和惊涛骇浪中航行的帆船。克努尔普从少年时代起,就对北国和海洋怀有无限的憧憬,付诸实行了好几次,有一次还到了布兰休威克。但每个地方都待不久,这只候鸟总是受到不安和乡愁的驱使,急急忙忙地又回到德国南部来。因为到了语言和习惯不同的地方,他就会觉得烦躁。另外,在谁也不认识的地方,要保持他那充满传奇的许可证的完整性也是相当困难的。 中午时分,皮匠送来了汤和面包。他走起路来尽量轻手轻脚的,说话口气也非常柔和,看来他很吃惊。他认为克努尔普是生病了,因为除了自己小时候生病之外,白天是从来不睡在床上的。身体已经好了大半的克努尔普,不想说明自己的病情,只明确地说明天有了精神,应该就能起床的。 快到黄昏的时候,有人敲了房间的门。克努尔普依然睡着,矇矇眬眬,并没有应声。随后皮匠的老婆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拿走空汤盘,另外把加了牛奶的咖啡放在床边的小桌上。 她进来的时候,克努尔普听得非常清楚,但不知是因为疲劳还是心情不好,他还是闭着眼睛躺着,所以她一点也没有发觉他是醒着的。皮匠老婆手里拿着空盘子,瞥了一眼这个睡着了的男人。蓝格子衬衫袖子卷起一半,头就枕在手腕上面。柔软、纤细的黑发看起来是那么美,宛如孩童般天真无邪的脸庞更是吸引了她的目光。丈夫曾经说过这个人的许多不可思议的行径,现在,她停了一会儿,凝视着这个漂亮的年轻人。她端详他那紧闭的双眼上那柔和、明净的额头,浓浓的眉毛,被太阳晒成褐色的瘦削脸颊,粉红色的高雅嘴唇,富有弹性的颈子。一切几乎都是她所喜爱的,使得她想起了自己在公牛屋旅馆当女服务生时,由于受到春天的浪漫气息感染,曾经被像这样漂亮的年轻人爱过的往事。 仿佛在梦中一般,她感到有些兴奋,身体略略前倾,想要看清楚他的脸庞,一不小心,锡匙滑了下来,落到地板上。由于这地方太安静了,再加上她是屏住气息在窥视,所以这声音着实使她大吃了一惊。 这时候克努尔普睁开了眼睛,佯装不知,就像刚从熟睡中醒来一般,慢慢地张开眼睛,头转向这边,一只手在眼睛上按了一下,露出了微笑,“咦,站在那里的可不是夫人吗?帮我端咖啡来了!这样高级的热咖啡,正是我刚才所梦到的,罗特福斯夫人,谢谢您!现在几点了?” “4点了,”她马上回答道,“那么,趁热喝,待会儿我再来拿杯子。” 这样说着,她就跑了出去,仿佛连一分钟的空闲也没有似的。克努尔普目送她的背影,听着她匆忙地跑下楼梯后消失了的声音。他的眼神若有所思,好几次摇摇头,随后有如小鸟般地轻轻吹起了口哨,把脸向放咖啡的地方转去。 天暗下来后的那一个小时,简直叫他无聊难耐。他觉得神清气爽,身体也休息得差不多了,有点想到人群中去逛一逛。他慢慢站起来,穿好衣服,在黑暗中像貂一般地溜下楼梯,小心地不让人发觉,偷偷地走了出去。风依然潮湿、沉重地从西南方向吹来,雨已经停了,云层中露出大片晴朗的明亮天空。 克努尔普一边吸着鼻子,一边从黄昏的小街和空旷的广场悠闲地晃过去。他站在马蹄铁铺打得开开的门口,看学徒在收拾工具家伙。他和工匠聊起天来,把冰冷的手伸向烧得通红的火炉残烬上。谈话中,他顺便问起这个城镇里他所认识的朋友,有的已经死了,有的结婚了。铁匠以为他是他们的同行,他也不去辩解。任何工匠的语言和暗号他都了如指掌。 这个时候罗特福斯的妻子开始准备晚餐的汤。她把挂在小锅子上的铁环弄得叮当作响,削起了马铃薯皮。之后,把汤稳稳地放在文火上熬,接着她拿起厨房的灯到了起居间,坐到镜子前。从镜子里,她看到的是一双泛蓝的灰色眼珠,以及一张饱满、娇嫩的脸庞。灵巧的手指很快地就把蓬乱的头发理好。然后把刚洗好的手再一次在围裙上擦拭过,手里拿着小灯,向阁楼的房间走去。 她轻轻地敲了敲学徒房间的门。接着又略微重重地敲了一下。因为没有应声,她把灯放在地板上,用双手小心翼翼地打开房门,不发出一丝声响。踮起脚尖走了进去,向前踏进一步,摸到了放在床边的椅子。 “睡着了吗?”她压低声音问道,“睡着了吗?我想拿杯子。” 太安静了,连呼吸声也听不到,所以她把手向床上伸去,但一时觉得恐怖,又把手缩了回来,向放灯的地方跑去。于是她看到房间里空无一人,床铺收拾得非常干净,枕头和羽毛被也叠得整整齐齐的,她觉得既不安又失望,怪没意思的,就跑回厨房去了。 过了半个小时,晚餐准备好了,皮匠也上来打算用餐,皮匠老婆想了很多,但并不打算把刚才去阁楼房间的事告诉丈夫。这个时候,下面的门打开了,铺石板的走廊和弯曲的楼梯传来了脚步声,是克努尔普。他脱下头上漂亮的咖啡色软帽,向皮匠夫妻道晚安。 “哎呀,你到底从哪里来的呢?”皮匠吃惊地叫了起来,“病得这样,还在晚上到处乱跑,当心死神把你捉去。” “一点儿也不错,”克努尔普说道,“晚上好,罗特福斯夫人。我来得正是时候,我从市场那边就闻到汤的香味了。这汤一定能把死神赶跑的。” 大家坐下来用餐。主人非常健谈,自己的家族和皮匠的身份颇令他引以为傲。虽然一开始他和客人开了玩笑,但随后又变得极为认真,劝客人不要老是无所事事,四处流浪。克努尔普听着,但并没有回答什么。皮匠老婆也一句话没说。丈夫和彬彬有礼、漂亮英俊的克努尔普并排坐在那里,看起来是那样的粗野,使得她不觉生起气来。因此,她尽可能用殷勤的招待来向客人表示自己的好意。钟敲了10点,克努尔普向他们道晚安,并且向皮匠借刮胡刀。 “你外表修饰得真好,”罗特福斯把刮胡刀交给他时称赞道,“下巴一显得毛扎扎的,你就非剃掉不可。那么,好好休息。快点让身体康复起来吧!” 克努尔普在进入自己的房间前,先倚在阁楼楼梯旁的小窗边,看了一下天空和附近周围的景致。风几乎完全止息了。屋顶和屋顶之间露出明晰的黝黑天空,晶亮的星辰点点,闪烁着温润的微光。 当他缩回头,正要关上窗户时,对面人家的一扇小窗突然亮了起来。他看到了一间同他的房间一模一样,又小又矮的房间。一个年轻的女仆从门口走了进来。手里拿着插着蜡烛的黄铜烛台,左手提了一个大水壶。她把水壶放在地板上,用蜡烛照着自己那张窄小的女仆床铺。床铺虽然小,但收拾得很洁净,覆着鲜红的粗毛毯,看起来很诱人入睡。她把烛台放在看不到的什么地方,然后坐在低矮的绿色木行李箱上,似乎每个女仆都有这样一个箱子。 克努尔普看到意想不到的场面在对面展开,立刻把自己的灯吹灭,不让对方看到自己这边,他伫立不动,从小窗探身出去。 对面的年轻女仆正是他所喜爱的那种类型。约有十八九岁,并不高大。棕色的脸庞看起来非常温柔,眼睛也是棕色的,一头秀发又黑又密。安静而秀丽的脸上不见一丝开朗神色。坐在坚硬的绿色箱子上的她,显得那样的忧愁和悲伤。饱经世故、熟知女性的克努尔普,非常清楚这个女孩提着行李箱,来到异乡的日子还浅,正在想家。她把棕色的瘦削双手摆在膝上,在上床之前,坐在自己的小箱子上,思念故乡的好友,以求短暂的慰藉。 同房间里的少女一样,克努尔普倚在小窗上,动也不动,绷紧神经,窥视那个陌生少女的动静。天真无邪的少女坐在烛光中,自怨自艾,根本想不到有人在看她。那双善良的棕色眼睛向这边抛来黯然的眼神,随后又覆上长长的睫毛,孩童般的棕色脸庞隐隐浮现出喜悦的红光。他看着那双年轻而瘦削的手。这双手放在蓝色的棉布衣服上,纹丝不动,就连换衣服这件最后的工作也延迟了许久。 最后,少女叹着气,抬起沉重地盘着辫子的头,满怀思绪,眼神依然忧愁、茫然,随后蹲下来,开始解鞋带。 克努尔普现在是舍不得离开了,不过,窥视可怜的少女脱衣服,不仅不适当,几乎可以说是残酷的。他很想叫住她,同她聊聊天,开开玩笑,让她振作起精神后上床安歇。但是他又怕要是同她搭讪,她会大吃一惊,也许会立刻把灯吹灭也说不定。 于是,他使出了自己最得意的小技巧之一。他吹起了口哨,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一般,细柔得几乎听不见。他吹的是《水车在清凉的山谷中转动》这首歌。因为他吹得非常细柔,少女一时不明白那是什么,倾听了好一会儿。等到他吹到第三句时,她才慢慢站了起来,一边听着,一边向房间的窗边走来。 她把头伸向窗外,继续聆听克努尔普平静地吹出的音乐。她的头随着旋律摆动了几个小节,随后突然抬起了头,她知道音乐是从哪里传来的了。 “是谁在那里呢?”她轻声问道。 “一个小皮匠,”也是轻声的回答,“我不是有意要打扰你的休息的。我只是有点想家,所以才吹起了口哨。不过,高兴的时候我也会吹口哨的……你也是外地来的吧?” “我是休瓦兹华特人。” “啊,休瓦兹华特!我也是呢。那么,我们是同乡了。你喜欢雷希休特登吗?我可是一点儿也不喜欢。” “还不知道。我来这里才一个星期。不过,说真的,我也不喜欢这里。您来这里比我久吗?” “不,才3天。话说回来,既然是同乡,我们就应该不要那么拘束,可不是吗?” “不行的,我做不到。我们又不认识。” “没什么不行的,反正会习惯的。虽说山和谷不来往,但我们是人,是可以接近的。你老家在哪儿?” “说了您也不会知道的。” “那可不一定。难道那是秘密吗?” “阿哈德豪森,一个很小的村庄。” “不过,却是个好地方呢。村庄前面的转角上有一座教堂,也有磨坊。另外好像也有个锯木场,那里有一只大黄狗。我说得对不对呢?” “那是贝罗,真叫人吃惊!” 知道他真的去过她的老家,熟悉她的故乡,她的疑虑和忧烦很快就去掉了大半。她变得兴致勃勃的了。 “您也知道那里的安德雷·佛立克吗?”她急忙问道。 “不,那里的人我一个也不认识。不过,那是你父亲吧?” “是的。” “是吗?这么说,你是佛立克的女儿了?要是你把名字也告诉我,下次我再经过阿哈德豪森时,就可以写一张明信片寄给你了。” “您要到别的地方去吗?” “不,我没有那个意思,我只是想知道你的名字而已,佛立克的女儿。” “咦,您说什么呢?我连您的名字都还不知道呢。” “真是抱歉。要知道我的名字,那再简单不过了。我叫卡尔·韦伯哈德。这样,要是我们白天再碰面的话,你就知道怎么叫我了。现在,我该怎么称呼你呢?” “芭芭拉。” “很好,谢谢。不过,你的名字可真难念。我可以打赌,你在家里是叫蓓儿贝蕾吧?” “也有人这样叫的。既然您什么都知道,为什么还问这么多呢?该休息了,晚安,皮匠先生。” “晚安,蓓儿贝蕾小姐。好好休息。不过,反正你已经在那里了。我就再吹一曲,不必逃,我不会收你钱的。” 他立刻吹了起来,大大展现了技巧,用复音和颤音吹了一首牧歌,有如舞曲般华丽、绚烂。绝妙的技巧,令少女听得如痴如醉。过后,她悄无声息地放下百叶窗,克努尔普也没有点灯,摸黑进入自己的房间。 第二天清晨,克努尔普稍微起早了些,用皮匠的刮胡刀刮脸。这几年来,皮匠留了一脸胡子,所以刮胡刀已经许久没有使用了。克努尔普不得不在皮带上磨了半个钟头之久,刮胡刀才变得锋利了些。刮完脸后,他穿了上衣,手里拿着长靴,下到厨房去。厨房里飘溢着咖啡的温暖香味。 他向皮匠妻子借刷子和鞋油,想把长靴好好擦一擦。 “您说什么呢!”她叫道,“这种事可不是男人做的。让我来吧!” 但是他没有答应。她有些尴尬地笑着把擦鞋工具摆到他面前。他仔细而彻底地,但看起来又像是半玩耍般地把长靴擦得雪亮。虽然他不常做这种事情,但只要一做了,他就一定要做得专心、彻底。 “太美了,”皮匠的妻子看着他的脸,称赞道,“简直就像要去约会似的,全身上下都晶莹、通亮。” “要是真的是那样的话就好了。” “我想是的。一定是要去见一个大美人了,”她不放松,又笑道,“说不定还不止一个呢。” “那怎么可以呢?”克努尔普愉快地纠正道,“让你看看美人的照片如何?” 他从前胸口袋掏出防水布的纸夹来,想要找出艾丽奥诺娜的照片。她抑制不住好奇心,靠了过来,看得目不转睛。 “看来非常高贵,”她慎重地赞美着,“真是个淑女,似乎有些清瘦,她健康吗?” “据我所知,她是健康的。不过我们该去看皮匠了,他在房间里叫人了。” 他走过去,同皮匠打了招呼。起居间打扫得非常干净,明亮的板壁和挂在壁上的钟、镜子、照片都令人觉得温馨,住家环境相当好。冬天在这样清爽的房子里度过一定不错。不过,即使如此,克努尔普认为也不能为此就结婚。皮匠妻子对他表示的亲切,他并不喜欢。 喝完牛奶咖啡后,他跟着皮匠到中庭和小屋去,仔细地把鞣皮场看了一遍。他熟知一切手工业,提出的问题都非常专业,着实让朋友吃了一惊。 “你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呢?”他认真地问道,“别人会认为你一定是个皮匠,或者至少不久以前是个皮匠。” “常常出外旅行就会知道许多事情,”克努尔普老套地回答道,“话虽这么说,你却是我的鞣皮老师。你还记得吗,六七年前我们一起旅行时,你不是把一切都原原本本地教给了我吗?” “一切你都还记得吗?” “一些还记得,罗特福斯。不过,我不再打扰你了。我很想帮你一点忙,只是很遗憾,这下面太潮湿了,使人气闷,会让我咳嗽不停的。那么,再见,我要趁还没有下雨到镇上去逛一下。” 他把褐色软帽歪戴在后脑袋上,出了门,慢慢沿着格尔伯小路朝镇上踱步而去,罗特福斯走进门里,目送克努尔普干净、清爽的身影,小心地避开水洼,轻松、愉快地越行越远。 “真是幸福的家伙。”皮匠有些嫉妒地想道。向鞣皮场走去的时候,他的脑海里充满了这个特立独行的朋友的所作所为。他不知这是不满足还是谨慎。一个男人努力工作确实会有所成就,但却不能拥有那样柔软的手,也不能像他那样轻快地踩着脚步走去。不,克努尔普做的不会有错的。有很多人不能像他那样宛如孩童般地同任何人搭话,受人喜爱。他能用最美丽的语言同所有的少女和妇女交谈,每天过得都像星期天。得让他照他所想的做去。当他身体不舒服,需要一个避难所时,接受他是自己的快乐,也是自己的荣誉。要对此心存感激,因为他能为自己的家带来愉快、明朗的气氛。 这个时候,他的客人正好奇而满足地在小镇上打转,从齿缝间奏出军队进行曲,不疾不徐地拜访镇上的老朋友。他先到陡坡上远离城镇的郊区去,他认识那里的一个穷裁缝。这个裁缝只补旧裤子,从来没有做过新衣服,这是最可惜的。他的手艺杰出,以前也抱过希望,想到大工厂工作——但是他结婚太早了,有好几个孩子,妻子又不善理家。 克努尔普在郊区一处后院的四楼找到这个裁缝休罗塔贝格的家,小小的工作场有如鸟巢般地悬挂在半空中,因为这栋房子就盖在山崖边。要是从窗口垂直往下望,可以看到下面的四层楼,还有房子下面陡坡上贫瘠的庭院和长满野草的坡面,以及向前倾斜的低矮小山丘,令人头晕目眩。尽头是零零落落的灰蒙蒙的住家、养鸡场、羊棚、兔舍。下面最靠近的屋顶面对这片荒芜、凌乱的大地,旁边就是又深又狭的山谷。正因为在高处,所以裁缝的工作场光线明亮,通风良好。勤勉的休罗塔贝格蹲在靠窗的台桌上,有如灯塔守护人一般,高高地眺望这个凡间尘世。 “你好,休罗塔贝格。”克努尔普说着走了进来。裁缝被光线眯细了眼睛,向门口这边看着。 “咦,是克努尔普!”他一下变得神采奕奕,伸出手来。“你又来了吗?到我这里来,是不是有什么麻烦了?” 克努尔普拉过来一张三脚椅子,坐了下来。 “给我一根针和一点线。线要最细的咖啡色。我要检查一下衣服。” 这样说着,他脱下上衣和背心,抽出一根线穿过针眼,目光炯炯地把上衣检查了一遍。上衣相当高级,几乎还是新的。一发现有磨破的地方,松弛的边饰,要掉不掉的纽扣,他就用勤快的指头缝补了起来。 “近来好吗?”休罗塔贝格问道,“这种时节。不过,总之,身体健康,还有家人——” 克努尔普反感地咳嗽了一下。 “说的也是,”他肆无忌惮地说,“神降雨给正直的人,也给不正直的人。难道只有裁缝不会淋雨吗?你还在抱怨吗,休罗塔贝格?” “啊,克努尔普,我什么也不想说。你也听到隔壁房间孩子们的嘶喊了吧?已经有5个了。每天坐在这里埋头苦干到半夜也糊不了口。可是,你却游手好闲,什么也不必做!” “你错了。我在诺休达特的医院躺了四五个星期。那里不到最后关头是不会放你走的。本来谁也不会在那里住那么久的。神的意旨真是不可思议,对吧,休罗塔贝格?” “啊,请你不要这样说!” “你已经不信神了吗?正因为我相信神才来你这里的。你以为怎么样?整年枯坐的老头子。” “别管什么信不信神了!你说进了医院?真可怜。” “那没什么,反正已经过去了。不过,今天能让我提一个问题吗?你觉得西拉赫的传道书和启示录如何呢?在医院里有的是时间,也有《圣经》,所以我彻底读了个遍。现在我能更好地同你谈谈了。《圣经》真是一本奇妙的书。” “一点不错。很奇妙。有一半是谎言,因为前言根本不搭后语。你一定比我懂得更多,你上过拉丁语学校。” “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了。” “你看,克努尔普——”裁缝从打开的窗户向下深深地吐了一口痰,瞪大眼睛,一脸怒容,把下面看了个够,“你看,克努尔普,信仰是没有什么意义的,太无聊了。我再也不信了。是的,再也不信了。” 旅人若有所思地凝视对方的脸。 “是吧。不过,这样说有些过分。《圣经》里也有好事情呢。” “那当然。只是再翻几页,一定会出现正相反对的事情。不,我已经不想了,完全不想了。” 克努尔普站起身来,拿起熨斗。 “不能放两三块木炭进去吗?”他央求裁缝。 “你想干什么呢?” “我想熨一下背心,帽子也该熨熨了,前不久给雨淋得湿透。” “你总是这样高尚!”休罗塔贝格有些生气地喊道,“像伯爵般地高尚有什么必要呢?还不是穷光蛋一个。” 克努尔普安静地微笑了,“这样比较好看,而且叫人感到愉快。要是为了信仰你不能这样做,那么就为了讨人喜欢而做吧,也为了老朋友。” 裁缝走出门去,随后拿进来热热的熨斗。“这就好,”克努尔普赞美道,“谢谢!” 他开始小心翼翼地熨起软帽帽檐。但是他熨帽子不如缝补熟练,朋友就从他手里接过熨斗,自己熨了起来。 “真是太好了,”克努尔普感谢道,“这样又能变成一顶漂亮的帽子了。不过,裁缝,你太苛求《圣经》了。什么是真实?人生到底是如何形成的?这些都只有靠自己去思索,是不能从书本上得知的。我是这么认为的。《圣经》很古老,从前的人并不知道现在的人所熟知的许多事物,正因为如此,《圣经》上才写了这么多美好的、伟大的事情。真实的事情也不少。有不少地方看来就像美丽的画本一般。那个叫路德的女孩到田里捡拾落穗的情景简直美极了,让人感受到美好的夏天。或者,救世主与小孩们同坐在一起的场面,这比那些骄傲自满的大人们的集会更叫我喜欢。我觉得救世主说得很对。从《圣经》上是可以学到很多东西的。” “嗯,也许是这样的,”休罗塔贝格点点头,但他并不愿承认对方说得一点不错。“不过,看着别人的孩子总是很容易的。如果你自己有5个孩子,不知道要怎样才能养活他们时,就没有这么简单了。” 他又变得神情阴郁,脸色怕人,克努尔普实在不忍心再看下去。在离开之前,他希望能说点儿什么来安慰裁缝。他想了一下之后,倾身向前,靠近对方,一双澄亮的眼睛认真而严肃地凝视着,“你不认为自己的孩子很可爱吗?”他小声说道。 吃了一惊的裁缝睁大了眼睛,“当然,你到底在想什么呢?当然,孩子是很可爱的,特别是老大。” 克努尔普非常认真地点了点头。 “我要走了,休罗塔贝格,谢谢。我的背心因此将会加倍值钱了。还有,你要好好疼孩子,他们也已经这么大了。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这个秘密你绝对不可以向外人说起。” 裁缝紧张了起来,严肃地凝视对方澄澈的双眼,完全被克努尔普的气势压倒了。于是,克努尔普非常小声地说了起来,裁缝很费了一番力气才听清楚。 “你看着我!你羡慕我没有家累,每天都这么快乐,其实,你错了。事实上,我也有孩子,一个两岁的男孩。别人不知道他的父亲是谁,母亲生下他之后就死了,所以由别人收养。他现在所在的市镇,说了你也不知道。我知道他在哪里。每次我去那里,就在那户人家周围悄悄徘徊,伫立在围篱旁等待。有时候运气好,能看到那个小家伙,但却不能握手,也不能吻他,只能吹着口哨,擦身而过。就是这样。再见了,为你拥有孩子而高兴吧!” 克努尔普继续在城里踱步。他站在刨木匠的工作场窗户旁,和师傅聊了一会儿天,看着木片有如卷毛般地旋转而出。半路上,他同亲切地凑近来的警察打招呼,并从白桦木烟壶里拿出鼻烟给他嗅。每到一个地方,他就打听到很多人的家庭和买卖生活上的大大小小事情。还有镇上会计的早死,以及镇长儿子的放荡事迹等等。他也把别的地方的新消息告诉大家。为自己能够到处与这些忠厚的居民结为好友感到很高兴。这天是星期六,他在一处酿造场的大门口问那些箍桶匠,今晚在哪儿有举办舞会。 有好几个地方,不过最好的一处是在格尔第芬根的狮子馆所办的舞会,大约走半个小时即可到达。他决定带邻家那个年轻的蓓儿贝蕾去参加。 很快到了中午。克努尔普一走上罗特福斯家的楼梯,一股令人舒畅的强烈香味就从厨房那边向他迎面扑来。他站了一会儿,受到少年般的快乐和好奇心所驱使,抽动鼻翼,尽情吸取美味的香气。虽然他尽可能地悄悄走进去,但他的脚步声还是被听到了。皮匠妻子打开厨房门,全身笼罩着菜肴所冒出的热气,亲切地站在明亮的入口。 “您回来了,克努尔普先生,”她笑脸迎人,“回来得这么早,真是太好了。我今天做了炸肝,要是您喜欢的话,我想为您特别做一份。怎么样?” 克努尔普捋了捋胡子,彬彬有礼地致了敬意。 “谢谢。为什么要特别做呢?只要有汤,我就很满足了。” “呀,您说什么呢?生病之后,不好好摄取营养是不行的。不然怎么会有力气呢?也许您不喜欢炸肝?就有人不喜欢的。” 他谨慎地笑了笑。 “不,我不是不喜欢。一盘炸肝就是上等佳肴了。这辈子要是每个星期天都能吃到炸肝,那不知有多幸福呢!” “在我这里您想吃什么就不必客气,请吩咐好了!我为您特地留了一片肝,这对身体是很好的。” 她靠了过来,仿佛要鼓励他似的,对着他笑容可掬,他非常清楚她在想什么。皮匠妻子也确实算得上是个大美人,但他故意装得什么也没有看到。他按着穷裁缝为他熨得笔挺的软帽,眼睛看着别处。 “夫人,谢谢你的好意。我真的喜欢炸肝。我在府上快要被宠坏了。” 她笑了,用食指指点他,“您不必那么客气,我不会相信您的话的。那么就炸肝了!洋葱多加一些好吗?” “这就更无可挑剔了。” 她有些不安地回到灶旁。他进到备好餐桌的房间里坐了下来,翻阅昨天送来的周报。皮匠终于走了进来,汤端了上来,大家用起午餐。餐后3人玩了10分钟的扑克牌,玩牌的时候,克努尔普表演了几手扑克牌的新招式,让皮匠妻子咋舌不已。他嬉戏般地洗了洗牌,然后娴熟而飞快地排了出来。有时他优雅地把自己的牌扔在桌上,用大拇指迅速地按牌。皮匠在一旁,半带感叹半带宽容,看着这个无所事事的人喜滋滋地表演不足以糊口的绝技。皮匠妻子则深感兴趣地注视着这个最懂得生活的人的表演。她的眼光完全被克努尔普那没有让劳累工作折损的修长而柔嫩的手指所吸引了。 一道游移不定的微弱日光从小窗玻璃射进房间里来,越过餐桌和扑克牌,淡淡地投影在地板上,气若游丝般地旋转着,升向蓝色的天花板。克努尔普眨着眼睛,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跳跃的二月阳光,充满在这个家里的宁静和平里,也洒在朋友那认真而勤勉的手艺人的脸上,以及美丽的皮匠老婆那有如隔着薄纱般的眼神中——这些他都不喜欢。这对他来说,既不是目标,也不是幸福。他心里想着,要是自己身体健康的话,要是现在是夏天的话,他应该是不会在这里多待一分钟的。 “我想到太阳底下走走。”罗特福斯把扑克牌收在一起,看了看手表时,克努尔普说道。两人一起下了楼梯,他把皮匠留在晒皮场的皮革旁,自己则在煞风景的草园中消失了。园子被装树液的陶壶隔开,可以一直走到小河边。在这里,皮匠为了方便浸泡皮革,架了一座小小的木板桥。克努尔普就坐在桥上,双脚垂进湍急的河水里,不发出一点声音,用眼光愉快地追逐在脚下飞快游过的黑色鱼群。随后他开始好奇地研究起四周的一切。因为他想找机会和对面那个小女仆搭话。 两座相连的庭园被锈痕斑驳的栅栏隔开。在靠近水边的地方,围篱的桩柱早已朽烂,空了一大块,很容易就可以从一边走到另一边去。邻居的庭园比皮匠这片荒芜的草地照顾得似乎要仔细些。在那边,冬天的蔓草虽然长得东倒西歪,但可以看到并排整齐的花床。两块花圃里长着稀稀落落的莴苣和过冬的菠菜。蔷薇花丛倒在地上,头钻到了土里。前面的房子旁边有好几棵美丽的冷杉,茂茂密密地把房子都遮掩住了。 观察过邻居的庭园之后,克努尔普悄悄地向前行进,从树与树之间的缝隙里,可以看到房子和后面的厨房。没有等上多久,他就看到那个女孩卷起袖子,正在厨房里忙碌着。女主人在一旁,不断地吩咐这吩咐那,指指点点。这个婆娘从不付薪水给熟练的女仆,每年总是换一个见习女仆来。不过,这个婆娘的命令和挑剔看来也没有什么恶意,所以那女孩似乎也习惯了,这从她脸色安详,一点也不迟疑的动作就可以知道。 这个入侵者倚在树干上,伸长脖子,像猎人般眼观四面,耳听八方,小心地注意着。他不觉得时间浪费真可惜,作为旁观者和旁听者,静待人生的变化,一边耐心等待着,一边享受等待的乐趣。每当看到女孩在窗口出现,他就觉得无比的快乐。从口音听来,那家女主人不是雷希休特登人,而是山里人,从这里得走好几个钟头才能到达那里。他竖耳倾听,啃了一个钟头的冷杉枝。女主人终于离开了,厨房中静了下来。 他又等了一会儿,然后小心翼翼地迈开脚步,用枯树枝敲打厨房的窗户。女仆没有听到,于是他不得不敲第二遍。她来到半打开的窗边,把窗户整个打开,向外头看了一下。 “咦,您在那里做什么呢?”她低声叫道,“把我吓了一跳。” “没有什么可吓一跳的!”克努尔普说道,微笑着,“我只是想向你道声好,看你在做什么而已。今天是星期六,我想知道明天下午你是否有可以稍微散散步的时间。” 她表情严肃地看着他,摇了摇头。他一脸悲伤,使得她觉得很不好意思。 “没有,”她坦白说道,“明天没有空,只有上午能去教堂。” “是吗?”克努尔普喃喃说道,“那么,今晚一定可以一起出去了?” “今晚?是的,今晚有空,不过我要写信,给故乡的父母。” “啊,那么过一个钟头后再写也不迟,反正今天晚上又不送信。你听我说,我一直在期待能和你聊一会儿,今晚若是不下冰雹的话,那将是个很好的散步天气。请对我温柔些吧,我没有什么可怕的。” “我并不是怕您。不过,还是不行,要是让别人看到我和男人散步——” “不过,蓓儿贝蕾,这里谁也不认识你。再说又不是做什么坏事,跟谁也没有关系,你也不是学校里的学生。那么,别忘了,8点我在下边那个体育馆旁等你,就是家畜市场栅栏那里。或者更早呢?一切随你。” “不,不,不能更早了。我想还是不行——不能去。不行,我不能去——” 他又露出了少年般的悲伤神情。 “要是你真的不想!”他伤心地说,“我原以为你在这里没有朋友,有时候会想家——我也会想的。所以我想我们聊聊天会好一点儿。我想多知道一些阿哈德豪森的事情,因为我曾经去过那里。当然,我不是强迫你,请你不要放在心上。” “呀,不会放在心上的。不过,我还是不能去。” “今晚有空吧?蓓儿贝蕾小姐,只是你提不起劲而已。不过,你一定会仔细想一想的。我得走了。今晚在体育馆旁等你。要是不来,我就自己一个人去散步,心里想着你的事情,想着你现在在给阿哈德豪森写信。那么,再见,请不要见怪。” 他点了一下头,不给她有说什么的时间就走了。她看着他在树丛后面消失,一脸茫然,不知所措。然后又拾起刚才的工作做了起来,接着她突然配合着工作——女主人外出了——用动听的声音唱起歌来了。 克努尔普听得一清二楚。他又坐在皮匠的桥上,把中午用餐时塞在口袋里的一小片面包拿出来,揉成几个小团,然后轻轻地扔到水里,一个一个的。接着他若有所思地看着面包团随波逐流,沉了下去,在漆黑的河底被安静而怪异的鱼儿一口吞下。 “是的,”用晚餐时皮匠说道,“又到了星期六晚上了。你不会知道认真工作一个星期之后,星期六是多快乐的。” “不,我知道的。”克努尔普微笑了,皮匠妻子也一起微笑着,淘气地看着他的脸。 “今天晚上,”罗特福斯开朗地继续说下去,“今天晚上我们要满满地干上一大杯啤酒。你能立刻拿来吗?另外,明天天气要是好的话,3个人一起去兜风,怎么样?” 克努尔普用力拍了拍皮匠的肩膀。 “我只能说你这里真叫人感到快乐。另外,兜风也是叫人高兴的。不过,今晚我有事。有个朋友在这里,得去看看他才行。他在上边那家打铁铺工作,明天就要远行了——真是可惜。明天我要陪他一整天。如果不是他要走了,我是不会答应陪他的。” “你不会半夜到处乱跑吧?病还没有全好呢!” “咦,你说什么呢?也不能太娇惯自己的身体。我不会太晚回来的。钥匙放在哪里呢?让我回来就能进来。” “真拿你没办法,克努尔普。那么,去吧。钥匙放在地下室的百叶窗下面。知道吧?” “当然知道。那么,我走了。早点休息!再见。夫人,再见。” 他走了出来。走到下面大门口时,皮匠妻子急急忙忙追了过来。也不管克努尔普愿不愿意,就将拿来的雨伞一把塞给他。“自己的身体要好好保重才好,克努尔普先生,”她说道,“顺便告诉你放钥匙的地方。” 她在黑暗中抓住他的手,转过屋角,来到放下木百叶窗的小窗前停了下来。 “钥匙就放在这个百叶窗下,”她兴奋地喃喃说道,抚摸克努尔普的手,“只要把手伸进缝隙里就行了,就在窗台边。” “我知道了,谢谢你。”克努尔普有些诧异,抽回了手。 “我留一杯啤酒等您回来喝,怎么样?”她又说了起来,身体轻轻地贴了过来。 “不,谢谢。我很少喝酒。再见,罗特福斯夫人。谢谢。” “这么急吗?”她情意绵绵地说着,在他手腕上捏了一把。她的脸凑近他的鼻尖。他不想用暴力推开她,只得默默地轻抚她的头发。 “不过,我真的得走了。”他突然出声叫了起来,往后退了一步。 她半张着嘴对他微笑。在黑暗中可以看到她的牙齿晶莹雪亮。“那么,我等你回来。你这个叫人恨得牙痒的家伙。”她压低声音说道。 他把雨伞夹在腋下,从漆黑的小路奔逃而去,在下一个转角的地方,他吹起了口哨,以松弛胸口那可笑的气闷。他吹的是这样一首歌: 你以为我对你有意 我却绝无那个意思 每当在人群中出现 我就羞得无地自容 风温热地吹着,星星不时在乌黑的天空隐现。一群年轻人在酒馆中喧闹,等待星期天的来临。从孔雀馆新辟的九柱球场的窗户中,可以看到镇上的老板们,嘴里衔着雪茄,袖子卷到手腕上,手里拿着球在盘算着。 克努尔普在体育馆旁边站住,环视了一下四周。潮湿的风在树叶落尽的栗木林中有气无力地吹拂着。河水在深邃的黑暗中悄无声息地流着,几扇点上灯的窗户倒映在河面上。这个温和的夜晚让流浪者感到全身畅快无比。他嗅闻般地呼吸着。隐隐约约感受到春天的气息和温暖,以及在干净的道路上漂泊的喜悦。他那永无止境的回忆在环视城镇、山川、河谷及周围的一切。他熟悉任何一个角落。他知道每一条街道和每一条散步小径,也知道每一个村庄与每一个部落,每一座庭院与每一家旅店。他细细地思索着,为下一次的旅行拟定好计划。他再也不能留在雷希休特登了。如果不是有皮匠妻子这个重大的负担,为朋友着想,他真想等过完这个星期天再走。 也许应该向皮匠暗示他妻子的举止,克努尔普想。但他又不喜欢插手管别人的事情,他不认为有必要去让一个人变得更好,更聪明。会变成这样,真是遗憾。他对以前的公牛屋旅馆女服务生并不抱好感,一想起皮匠一脸认真地大谈家庭和结婚生活是何等幸福,他就觉得滑稽。到处吹嘘自己的幸福和优点,本来就毫无意义。裁缝从前也是那样大谈什么信仰的。从旁观看这些人的愚蠢,只会令人失笑,大感同情而已。然而,他们却非走这样的一条路不可。 他不想再想下去了,叹了一口气,把这些烦忧全抛在脑后。转身面向桥,倚身在老栗树干上,继续想起自己的漂泊。他想越过休瓦兹华特,但高地上现在还很冷,也许积雪很深,会把长靴弄坏的,住宿的地方又离得那么远。不过,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他得沿着河谷走去,尽可能不要远离两旁的小镇。逐河下行约四个钟头的希尔休缪雷是第一个安全的休歇处。他伫立在那里,这样思索着,几乎忘了他是在等人。微风在枝桠中飘拂。这时候,漆黑的桥上出现了一个细长而不安的身影,略显犹豫地走过来。他立刻看清楚了那是谁,又高兴又感激地跑了过去,挥起了帽子。 “你来了,真是太好了。蓓儿贝蕾,我都快以为你不会来了。” 他走在她的左边,沿着林荫小径向河上游走去。她显得又担心又害羞。 “这是不可以的,”她重复说道,“希望没有人看到!” 克努尔普想尽办法向她搭话。不久,少女的脚步变得沉稳和有规则了,最后,就像好朋友一般,轻快地同他并排走在一起,热心地回答他的问话。她谈起了自己的老家、父母、兄弟、祖母、鸡鸭、雹害、疾病、婚礼和破土典礼等。她打开了自己小小的经验宝库,打开之后,才发现这座宝库比自己所想象的还要大。最后她又谈起了离开自己的家,出来帮佣的经过,以及现在的工作和主人的家庭。 两个人已经远远离开了小镇,蓓儿贝蕾根本没有注意走到哪里了。就在谈话的当儿,她已经忘掉了这一星期以来,在异乡耐寂含悲,没有一个谈话对象的痛苦,变得非常愉快了。 “这是哪里?”她惊叫了起来,“到底要往哪儿去呢?” “如果你愿意,我们到格尔第芬根去吧,离这儿不远。” “格尔第芬根?去那儿做什么?还是回去吧,时间不早了。” “你几点要回去呢,蓓儿贝蕾?” “10点。到了吧?真是一次愉快的散步。” “离10点还早呢,”克努尔普说道,“我一定会让你在规定时间回去的。难得两个年轻人聚在一起,今天我们要尽情地跳个够。你不喜欢跳舞吗?” 她紧张起来,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 “我最喜欢跳舞了。不过,这么晚了,到底要在哪里跳舞呢?” “你就会知道的。那边就是格尔第芬根,那里的狮子馆有晚会,我们进去只跳一曲就回来,这样,我们会有一个美好的夜晚的。” 蓓儿贝蕾怀疑地站住了。 “一定很好玩,”她慢慢说道,“不过,别人会怎样看我们呢?我不想被人当成是那样的女人。被人视为是一对,我可受不了。” 随后,她突然非常开朗地大笑大叫了起来,“因为,哪一天我要是有了要好的人,那可不能是个鞣皮匠,我不是轻视你,不过,鞣皮并不是干净的工作。” “你说得也许很对,”克努尔普毫不在意地说,“你是不会同我结婚的。谁也不会知道我是个鞣皮匠,不过,我想不到你会这样神气。我已经洗过手了,要是你想同我跳舞,我就邀请你去;如果不想,我们就回去吧。” 从茂密的树丛中露出了第一栋房子那蓝白色的山墙。克努尔普突然“嘘”地说了一声,并且举起了手指。于是可以听到村子那边传来了演奏舞曲的手风琴和小提琴声。 “那么,请!”少女笑道,两人加快了脚步。 狮子馆里只有四五对男女在跳舞,都是克努尔普不认识的。每个人都彬彬有礼、安静地跳着,看到陌生的一对加进来,谁也没有异议。两人一起跳了慢华尔兹和波卡舞曲,下一曲的华尔兹,蓓儿贝蕾不会跳,两个人就坐在那里看,喝一小杯啤酒。克努尔普身上带的钱只够付这些。 跳舞的时候,蓓儿贝蕾变得非常快活,眼睛亮了起来,环视着小小的舞池。 “该回去了。”9点半时,克努尔普说道。 她一下子站了起来,有点儿舍不得的样子。 “好遗憾!”她小声说道。 “我们还可以再跳一会儿。” “不,我也该回去了。真是太愉快了。” 两个人走了出去,在门口,少女忽然想了起来,“还没有给乐队钱呢!” “是的,”克努尔普有些尴尬地说,“大概要20钱。不过,不巧我一毛钱也没有了。” 她很认真,从口袋里掏出手编的小钱包来。 “为什么不早说呢?这是20钱,拿去给乐队吧!” 他收下钱,拿去给那些演奏音乐的人,然后走到外面,在门口边站了好一会儿,才在黑暗中看清了道路。风势强劲,还夹杂着小雨滴。 “要不要撑伞呢?”克努尔普问道。 “刮这样的风伞是撑不住的。撑了伞就一步也走不动了。刚才在里面真好。你舞跳得好棒,简直就像舞蹈老师一般。鞣皮匠先生!” 她开朗地继续说下去,不过她的朋友却变得沉默不语。也许是累了,也许是为即将来到的离别而不安。 突然,她唱起歌来——“我在尼卡河畔刈草,又在莱茵河畔刈草。”她的歌声温暖而清澈。从第二句开始,克努尔普和着她的曲调,用低沉的美丽歌声唱第二部,她愉快地竖耳倾听。 “这样,你的思乡病该消失了吧?”最后他问道。 “是呀,”她快乐地笑道,“下次一定请让我再参加这样的散步。” “很可惜,”他低声说道,“可能这是最后一次了。” 她站住了脚。她并没有听清楚,不过,他的话语中所隐含的悲伤却使她心头一惊。 “你说什么?”她有点吃惊地问道,“我什么地方得罪你了吗?” “不是那样的,蓓儿贝蕾。不过,我明天就得走了,我辞掉了工作。” “你说什么呢?是真的吗?真叫人难过。” “不必为我难过。反正我们在一起也待不长久的。我是个鞣皮匠,你也一定很快能找到好对象,一个很好的男人。这样,你就不会再害思乡病了,一定是这样的。” “请你别这样说!你也知道我是喜欢你的,虽然我不是你的恋人。” 两人都沉默不语,风呼呼地吹在两个人的脸上。克努尔普放慢了脚步。两个人都走到桥的近旁,最后,他停了下来。 “在这里说再见吧。你还是一个人走一段路的好。” 蓓儿贝蕾内心沉痛地看着他的脸。 “你是认真的了!那么,我向你说谢谢。我不会忘记你的,保重身体!” 他握住她的手,把她拉向自己。就在她畏缩而惊疑地凝视着他的眼睛时,他双手按住她那被雨水淋湿的发辫,低语了起来:“再见了,蓓儿贝蕾。给我一个离别的吻,不要把我忘记。” 她有些吃惊,头向后缩。他的眼神温柔而悲伤。现在她第一次发现他拥有一双多么美的眼睛。她睁着眼睛认真地接受他的吻。随后他浮现淡淡的微笑,犹豫着。她眼睛布满泪水,真诚地回报了他的吻。 之后她很快地离身而去,已经走到桥上了,突然又掉头走了回来。他还停在原地。 “怎么了?蓓儿贝蕾,”他问道,“你该回去了。” “嗯,嗯,我就要回去了。你不会怪我吧?” “怎么会呢?” “还有,鞣皮匠先生,你不是说一毛钱也没有了吗?出发之前,还能领到薪水吗?” “薪水已经不能领了。不过,那没有什么,总会有办法的,你不必担心。” “不,不!钱包里还是得放一些钱的。拿去吧——” 她把一个钱币塞进对方手里,从手上的感触可以知道那是一块钱。 “等到你能还我时,寄来就好了,什么时候都可以。” 他拉住她的手。 “不能这样,你不能这样花你的钱!这是真正的一块钱。收起来!你非收回去不可!不能这样无知。如果只是零钱,比如说50钱的话,我会很乐意收下的,因为我真的需要钱,不过这么多可不行。” 两个人又你推我塞地争执了一会儿。蓓儿贝蕾说她只有一块钱,只得把钱包打开来看。这一看才知道她还有一个马克和20钱的银币。那时候20钱的银币还可以用。他想收下那个银币,不过她觉得那太少了。于是他打算什么也不拿,掉头就要走,最后,他收下了那个马克。她慢步跑回家去了。 途中,她不断地想着,为什么他没有再吻她呢?她觉得遗憾,也觉得恋恋不舍。她一直这么认为。克努尔普整整花了一个钟头才回到家。上面的客厅灯亮着。看来,皮匠妻子还没有睡,在等他。他愤怒极了,吐了一口唾沫,真想现在立刻就从黑暗中逃去。只是,他累了,再说大雨就要降下来了。他也不想对皮匠做出那样的事情。今晚他想再做一个小小的恶作剧—— 他把钥匙从藏的地方拿出来,仿佛小偷一般,小心翼翼地打开大门,反手关了门,紧闭嘴唇,不发出一点声响上了锁,再不露痕迹地把钥匙放回原来的地方。然后他脱下长靴拿在手里,只穿袜子上了楼梯,看到客厅半开的门缝间流泻出灯光,看到皮匠妻子等累了,在长椅上睡着了,发出又深又重的呼吸。随后他悄无声息地进入自己的房间,从里面很仔细地把门锁好,再钻进被子里。内心早已做好决定,明天就走。 怀念克努尔普 那是在快乐的青春时代,克努尔普还在人世。我们——他和我——在炙热的夏天,到一处富饶的地方漂泊,几乎不知道人世间有所谓辛劳。我们镇日沿着黄澄澄的麦田漫步,在凉爽的核桃树下和森林边小憩。到了晚上,我倾听克努尔普和农夫们聊天,看着他为孩子们做剪影画,为女孩们尽情欢唱。我很高兴地听着,不带一丝嫉妒。每当我目不转睛地注视他站在女孩们中间,褐色的脸庞闪闪发光,女孩们又说又笑,我就觉得他真是个少见的幸运儿,自己和他却恰好相反。这个时候,为了不使自己站在一旁成了他的累赘,好几次我总是悄悄离去,或是去拜访牧师,聊一个晚上,在那里过夜,不然就是坐在酒馆里,一个人静静地喝闷酒。 我忘不了那个午后,我们走过一处墓场。这墓场同一座小小的教堂一起,远离附近的村庄,仿佛被抛弃了似的,孤立在一片田地间。阴郁的树丛遮蔽了大半个墙壁屋顶,安详而宁静。墓场在白亮亮的田野上休憩着。入口的栅栏两旁各有一棵高大的栗树。因为门关着,所以我想继续前行,但是克努尔普不愿意,他开始爬墙,想要翻越过去。 “才休息过没多久,又想休息了?”我问道。 “是呀,不然,脚底就要疼起来了。” “是吗?不过,一定要在坟场休息才行吗?” “我喜欢。一起来吧。农民生活虽然俭朴,不过他们都想死后有个好地方,所以不计成本,在坟墓和两旁种了许多美丽的花木。” 于是我也一起翻越了过去,他说的果然没有错,爬过这座矮墙是很值得的。里面的坟墓有的弯曲,有的笔直并排在一起,几乎每一座坟墓都竖着白色的十字架,布满了绿意和色彩缤纷的花朵:牵牛花和天竺葵绽放得好不热闹;在深邃的阴影中,还有迟开的紫罗兰在展露笑靥;蔷薇花丛缀满了花朵;接骨木则长得密密层层的。 我们略略欣赏了这景致,就坐在草丛中。有几处草叶繁茂,还开着花。我们舒舒服服地伸了伸懒腰,感到清凉无比,真是满足极了。 克努尔普读着近旁十字架上的名字:“名叫恩格尔贝德·爱亚,年过六十。现在安稳地睡在木樨草下。美丽的木樨草花,我早就想要了。现在就采一枝回去。” “不要,摘别的吧,木樨草花最容易凋萎的了。”我说。 他还是折了一枝,插在滚在一旁草地上的帽子上。 “真是安静!”我说。 “真的。要是再安静些,我们可以听到地下的人说话了。”他说。 “怎么可能呢?他们的话早已说完了。” “你怎么知道呢!人们不是常说死去是睡着吗?睡着的时候说话并没有什么稀奇,有时候还唱歌呢!” “要是你的话,当然会这样的了。” “嗯,我怎能不会那样呢?我死了之后,在星期天,少女们会来到这里,站在坟墓旁边,摘取坟墓上的小花朵,那时候我就会轻轻地唱起歌来的。” “是吗?唱什么歌呢?” “什么歌?什么歌都可以。”他久久地躺在地上,闭上眼睛,用孩童般的声音唱了起来: 小姐们,为我歌唱吧! 因为我已夭折。 唱一首离别的歌。 下次我再重返人间时, 下次我再重返人间时, 我将是个翩翩美少年。 虽然我很喜欢这首歌,但我还是忍不住笑了。他唱得很美,非常温柔。有些歌词没有什么意义,但旋律优雅,所以这首歌听来美极了。 “克努尔普,”我说,“你不要给女孩们那么多的期望,不然,女孩们迟早会不听你的话的。重返人间是很好的,不过谁也无法确定。那时候你能否变成翩翩美少年,那就只有天晓得了。” “确实只有天晓得。不过,要是能变成那样的话,不是很好吗?你还记得吗?前天,我们向一个牵着一头母牛的男孩问路。我好想再变成那样的孩子。你不想吗?” “不,我不想。我认识一个七十几岁的老人,他的眼神非常安详,使人感觉到他具备了一切温和、聪明、宁静的本质。认识他以后,我总是希望自己也能变成像他那样。” “是吗?不过也还是有不足的地方。本来愿望这个东西就是很可笑的。比如说,要是我现在稍微点个头,就能变成一个可爱的小男孩;你要是点个头,就能变成一个高雅温和的老人。我想我们两人谁也不会点头吧?还是现在这样最好。” “说得也是。” “是的。还有别的呢!我常常想,这个世界上所存在的最美好绝妙的东西就是体态轻盈的金发少女,但那也不一定,有时候黑发看起来更美。不只是这样,看到美丽的鸟儿自由地在空中飞翔,我就认为这是万物中最美妙的了,但别的时候,只觉得蝴蝶——比如翼翅上有红条纹的白蝴蝶,美得无与伦比。有的时候则觉得云层里的夕阳余晖美得叫人透不过气来。总之,灿烂的万物,只要不炫人眼目,看起来既愉快又纯洁的时候都是美好的。” “一点不错,克努尔普。任何事物在和谐的时候看起来都很美。” “是的。不过,我还有别的看法。我觉得最美的事物总是在伴随着满足、悲伤和不安的时候才显得出美来。” “咦,为什么?” “我是这么认为的。即使真的是非常美的少女,事实上并没有那么美——如果不能了解这样的美人青春年华一过,就会上了年纪、最后会死亡的话。要是任何美好的东西都是永久的,永远不变的话——如果真的是这样,我会很高兴的——我将会很冷静地去观察,认为随时都可以看得到,今天不看明天也可以。但若是知道这样的美稍纵即逝,随时都会有变化,那我将不只是喜悦,而且还会心怀同情的。” “确实不错。” “所以,再也没有任何事物会比烟火更美的了。漆黑的夜里升起蓝色和绿色的光点,在最美的时候,就划着小小的圆弧消失了。看着烟火,除了感受到喜悦之外,同时也怀着烟火会马上消失的不安。就因为如此,烟火才会比能维持长久的事物显得更美,可不是吗?” “也许是吧,不过,一切事物不能全用这样的眼光来看的。” “为什么?” “比如说,两人由于互相钦慕而结婚,或者两人结下深厚的友谊,就因为那能维持长久,而不是立即就消逝的,所以才显得美。” 克努尔普严肃地凝视着我,眨动乌黑的睫毛,若有所思。 “我也这么认为。不过,这和别的事物并没有两样,还是会有结束的一天的。会有许多事物使得友情破灭,爱情也一样。” “那当然。只是在事情还没有发生之前,用不着想那么多。” “是吧——你听我说,我谈过两次恋爱,我说的是真正的恋爱。两次我都确信这场恋爱是永久的,只有死才会终止。但是,两次恋爱都结束了,而我还活着。我也有过一个好朋友,那是在故乡老家的时候,我们从来没有想过两人活着的时候会分手。不过,我们还是分手了,很早以前。” 他缄默不语了。我不知道要说什么好。我还没有亲身体验过隐藏在人与人之间所有关系中的痛苦。不管两人的关系如何密切,深渊也总是不时露出,只有爱才能跨越这道深渊,这样的爱不断地筑起跨越的桥来让人渡过深渊。但我并没有这样的经验。我重温朋友刚才说过的话,觉得烟火的比喻说得最好,因为我自身有好几次这样的感受。从黑暗中升起,随即被黑暗吞噬。那若隐若现,诱人心魂的彩色火花,仿佛象征了人类所有的喜悦。愈是美丽就愈是不能满足人,也愈早消失。我把这个感想告诉了克努尔普。但是他并没有同意我的看法。 “唔,唔。”他只是这样应声道。然后隔了许久,他才又悄声细语地说了起来,“这样东想西想并没有什么价值。人也并不是照自己所想的去做,每一举手一投足都不是考虑后的结果,而是随心所欲地做出来的。但是,无论是友情和恋爱,大概都正如我说的没有错。总之,每个人各自所拥有的只能由自己拥有,是不能和他人共同分享的。每个人在死去的时候都会很清楚地明白这一点。人们为死者伤心哭泣一天、一个月,也有人会痛哭一整年。但死的还是死了,还是消失了。这和没有故乡,没有朋友,躺在棺材里的小学徒是没有两样的。” “这样说可真没有意思,克努尔普。总之,人活得不能没有意义。我们不是常说吗,不管是谁,只要不是坏人,对人亲切,不带敌意,人生就有价值了。但若是照你刚才所说的,一切就全都一样,不管是偷窃或杀人都变成好事情了。” “不,不能那么说。如果是这样的话,就可以把偶然相遇的人,见一个杀一个。或者要求黄蝴蝶变成蓝蝴蝶。这会被蝴蝶嘲笑的。” “我并没有那样说。如果一切都相同的话,善良和正直就没有什么意义。如果蓝色和黄色相同,恶和善一样,那么所谓善就不存在了。这样一来,每个人都像森林里的动物一样,任凭本性去做,既无功绩也无罪过。” 克努尔普叹了一口气。 “唔,被你这么一说,我真不知要说什么好!也许你说得没错。如果是这样的话,意志就没有任何价值,凡事的进行都和我们没有任何关系,使人感到又可笑也可悲。但是,罪恶还是存在的,因为人即使不得不做坏事时,心中也会有罪恶感。善事必须是正确的事。因为只要有善就会使人满足,也会使人觉得不必愧对良心。” 我注视他的神情,知道他已经厌倦了辩论这些话题。这是经常有的情形。每当他开始哲学式的议论,自己定下原则,然后来赞成这个原则或是反对这个原则,说着说着,就又突然停住了。以前,我都以为他是因为厌倦了我那不成熟的回答或反论,但现在我明白,并不是那样的,而是他把自己带进了思考和知识所不能企及的地方。他确实读过很多书,特别是托尔斯泰的作品。但是,他自己也知道,自己并不能准确地区别出正确的结论和错误的结论。他谈论学者,就像一个有天分的儿童在谈论大人一般,也就是说,他承认学者们具有更大的力量和更多的手段,但是学者们并不能用这些力量和手段去做出任何有价值的事情,也不能解开人世间所存在的各种谜题,所以他看不起学者。 他躺了下来,头枕在双肘上,透过接骨木浓黑的树叶缝隙凝视蓝天,口里不经意地哼起莱茵河的古老民谣,最后的几句我还记得—— 从前我穿的是红色上衣, 现在必须换上黑色的丧服。 六年,七年,岁月流逝, 直到我的爱人化为尘土为止。 暮色苍茫,我们坐着,面对墨黑的丛林,各自啃着一大片面包,看着夜色降临。几秒钟之前,山丘上的黄昏天空还闪烁着金黄的光辉,宛如棉絮般地融解在微光的暮霭中,现在已经一片漆黑,描出树林、田野与草丛的乌黑轮廓。天空中还残留几丝白天的蔚蓝,不过已经转成深夜的浓蓝了。 在天还没有完全暗下来时,我们读着一本小书里的滑稽歌。这本叫做《德国手风琴歌集》的书里,都是一些好玩而可笑的歌曲,还附有小小的木版画插图。就在白天的亮光全都消失时我们也读完了这本书。吃过面包,克努尔普说想听音乐。于是我从口袋里掏出沾满面包屑的口琴,仔细地擦干净,然后吹了几首熟悉的曲调。才坐了那么一会儿,我们面前的暗黑,就在重叠起伏的景色中扩散开了。天空中褪了色的微光也已消失,漆黑愈来愈密。慢慢地,星星一个一个地亮了起来。我们的口琴声飞向轻柔、细致的原野中,最后在广阔的虚空中消逝了。 “现在还不能睡,”我对克努尔普说,“再告诉我一个故事,不必是真的,或者童话也可以。” 克努尔普沉思着。 “嗯,”他说,“是真的也是童话,两方面都有。那是一个梦。是去年秋天做过的梦,一模一样的梦我梦见过两次。我就把这个梦说给你听吧—— “那是在一座小镇的小街上。景致很像我的故乡。每一户人家的山墙都向小街延伸过来。那里的山墙比别的地方的高。我从那中间走过,仿佛久别之后再度归乡的感觉。然而我却喜忧参半,因为有些地方很奇怪,不能确定自己是否弄错了地方,故乡是不是已经不存在了。但是有不少地方我一看就知道是故乡的街道。然而又有很多房子非常陌生,从来就没看过。我找不到通往小桥和广场的道路,反而从很生疏的庭院和教堂旁走过。那和科隆及帕塞尔的教堂非常相似,有两座巨大的高塔。但是,我的故乡的教堂却没有那样的塔,只是在临时搭建起来的屋顶上加上没有尖头的木梢而已。因为以前建造的时候有错误,所以没能将塔完成。 “镇上的居民也是一样,远远看去。人群中有不少人是我认识的,名字我也记得,我要喊他们,名字已经到嘴边了,但就在喊出来以前,有的人已经走进家里或者旁边的巷子里,消失了。也有的人走近来,从我旁边通过,一看,却是别人,是我所不认识的人。然而,等那个人走过,往前走去,我目送着他时,还是觉得就是那个人,是我所认识的那个人,不会有错的。我看到有好几个女人并排站在一家商店前面。其中的一个甚至看起来很像我死去的姑妈。但是,一走到旁边去,她们又变成我完全不认识的人,说着我几乎不懂的别的地方的方言。 “于是我不得不思索了。这到底是不是我的故乡小镇呢?我是否要再离开这个小镇呢?然而我还是一再地去审视我熟悉的家属和熟悉的脸,每次我都被当成了傻瓜。虽然如此,我并不生气,也不觉得不愉快,只是感到悲伤,内心充满了不安。我想祈祷,绞尽脑汁,但只想得出毫无用处的老套句子——比如‘值得尊敬的阁下’或‘现在的情势是’之类——我语无伦次,悲伤地喃喃说出这些句子。 “就这样似乎过了好几个钟头。最后我全身发热,筋疲力尽,茫然地在街头徘徊、踉跄。天色已晚,于是我决定向碰见的人打听旅馆或大马路往哪里走。但是,谁也不搭理我,仿佛我是空气一般,大家兀自从我身旁走过。我又疲倦又绝望,几乎快哭出来了。 “这时候街角突然一转,于是,眼前出现了故乡古老的小巷。虽然有些改变,还有一些新的点缀装饰,但再也不会让我产生丝毫的困惑了。我笔直往前走去,装饰物如花似锦,但每一栋房子我都区分得非常清楚。最后,我找到了出生的老家。这栋房子看起来也显得不自然的高大,不过其他的地方都和以前完全相同,愉悦和兴奋从我的背脊直升而起。 “门口站着我的初恋情人。她的名字叫做嫣丽蒂。只是她看起来比以前大了许多,有些改变,不过更加漂亮了。走过去,甚至令人觉得她的美真是奇迹的产物,宛如天使降临一般。不过,我发现她有一头亮丽的金发,而不是嫣丽蒂那样的棕色。即使如此,她彻彻底底就是嫣丽蒂。虽然她光彩照人,仿佛另一个人一般。 “‘嫣丽蒂!’我叫她,脱下帽子。因为她看起来实在太美了,我不知道她是否还记得我。 “她转过身来,凝视我的眼睛。被这么一看,我几乎惊羞得无地自容。因为她并不是我想的那个人,而是我交往过好长一段时间的,第二个情人丽莎蓓。 “‘丽莎蓓!’于是我叫道,把手伸了过去。 “她凝视我,眼神贯穿我的心。仿佛被神注视一般,不严厉,也不高傲,而是安详、澄明,充满了智慧,使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一条狗。她注视着我,神情严肃而悲伤,宛如面对一个厚颜无耻的问题一般,她摇摇头,没有接受我伸出去的手,转身走进家中,从背后静静地带上门。我可以听到‘咔嚓’一声门锁上了。 “于是我反身离开了,眼睛被泪水和遗憾弄得几乎什么也看不见。小镇又变了,我觉得非常不可思议。这次,每一条小巷,每一户人家都和以前一模一样,再也没有那种如梦似幻的感觉了。山墙也没有那样高大,色彩如昔,每个人都同以前一样,一见到是我,都又惊又喜地凝视我,有不少人还叫出我的名字来。然而,我不能回答,也不能停下脚步,只是往熟悉的道路跑去,上了小桥,走出小镇。只能带着伤痛的心,用湿润的眼睛看着一切而已。我不明白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只觉得自己在这里已失去了一切,因而不得不含羞带辱地逃离开去。 “出了小镇,不得不在白杨树下略停下来时,我才第一次想到自己回到故乡,已经站在老家门口了,却丝毫没有把父母、兄弟、姊妹和朋友放在心上。自己的心里依然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混乱、悲伤和羞耻。然而,我却不能回头去补偿一切,因为梦做到这里,我就醒来了。 “每个人都各自拥有自己的灵魂。那是不能同别的灵魂交杂混合的。两个人可以一起行动,互相交谈,处在一起,但是他们的灵魂却像花朵一般植根在不同的地方。任何灵魂都不能到别的灵魂那里去。要去的话就得离开自己的根,但那是不可能的。花朵为了能互相在一起而送出自己的香气和种子,然而花朵却不能让种子到该去的地方去,那是风的工作。风爱吹到这里就吹到这里,爱吹到那里就吹到那里。”克努尔普说道。 “我说给你听的梦,或许也具有同样的意义。我并不是故意要对不起嫣丽蒂和丽莎蓓。但是,我两人都爱,都想拥有,因此,在梦境里就出现很像她们两人,但却谁也不是的姿影。那个姿影是属于我的,但却不是活着的姿影。我也常常这样地来想我的父母。父母认为我是他们的孩子,很像他们。然而,即使我非爱父母不可,对于父母来说,我也是个无法理解的陌生人。对我来说最重要的灵魂,父母则觉得那是细枝末节,觉得我会变成这样都是因为我的年轻和我的脾气所致。因此,他们还是照样疼我,把一切爱情贯注给我。父亲可以把鼻子、眼睛甚至智力之类遗传给孩子,但是灵魂却不能遗传。在所有的人之中,灵魂都是新造成的。”克努尔普又说道。 我什么也不能说。那时候这个想法,或者至少这个需求从来就没有在我身上出现过。事实上我是很喜欢这种思索的。因为这对我来说一点都不深刻,我想,这对克努尔普来说,是一场游戏,并不是战斗。我们两个人躺在干草堆上,等待夜晚和睡意来临,看着早现的星星,真是静谧又美好。 “克努尔普,你是个思想家,应该去当教授的。”我说。他笑了,摇摇头。 “不如说我该加入救世军的好。”随后他沉思地说道。 这样说未免太过分了。“你不要再演戏了!难道你要成为圣人吗?”我说。 “是的。不管是谁,只要言行举止是认真的,他就是圣人。一旦认定某件事是正确的,就非去做不可。如果救世军的所作所为是正确的,我就会加入。” “一定是救世军吗?” “是的。让我告诉你理由吧!直到目前为止,我和许多人谈过话,听过许多人的演讲,听过牧师、教师、市长、社会民主党员和自由主义者的演讲。其中没有一个人是认真的,我不相信他们在必要的时候会为真理而牺牲自己。救世军那里,虽然经常有乐队演奏,很是吵闹,但我看过三四次认真的人。” “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看了就知道了。比如有人在村子里演讲。那是星期天在外头,尘土飞扬,暑气逼人。他的声音马上就嘶哑了,就是不嘶哑,他也失去了威风,再也说不出话来了。他就让3个同伴唱一段歌,利用机会喝一杯水。半个村子的人站在他周围,有儿童,也有大人。大家都当他是傻瓜,轻视他。后面站着一个年轻仆人,手里拿着鞭子,不时噼噼啪啪作响,想要激怒演讲的人。每当这时候众人就一阵哄笑。可是,那个可怜的家伙并不笨,他不生气,而用轻声细语应付那骚动。要是换上别人,大概就会怒吼大骂起来了。你想想看,他不会是为了一点小钱和小小的兴趣而做的吧?心中一定是有巨大的光明和信念的。” “也许是吧。但也不能一概而论。像你这样纤细敏感的人是不会加入那样的骚动的。” “那也说不定。要是我了解并且拥有比纤细和敏感更好的特质的话。当然事情不能一概而论,不过真理是可以行之于万人的。” “啊,真理!你怎么能知道高唱哈利路亚的那些家伙是具有真理的呢!” “你说的一点不错,是不能知道。不过,我要说的是如果我知道那是真理,我就会追随而去。” “如果那是真理,你每天可以发现一个智慧,但第二天你就否定掉。” 他困惑地凝视我的脸。 “你真刻薄。” 我想道歉,但是他不接受,一直沉默不语。最后,他轻轻地道了晚安,安静地躺了下去。他似乎没有睡着。我依然处在亢奋状态下,头枕在手肘上,凝望了一个钟头以上的夜色。 第二天早上,我立刻就看出来克努尔普今天心情很好。我把我的看法说了出来,他那双宛如孩童般的明眸,晶莹透亮,看着我。“你猜对了。那么,我心情会这么好,你知道是为什么吗?”他说。 “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呢?” “是因为昨晚睡得很好,做了许多好梦。只是这些梦是不能记住的。在梦里,华丽而愉快的事情连续不断,但全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只记得那个梦是非常美好的而已。” 我们到了下一个村庄,在喝早晨的牛奶之前,他已经用温暖、轻柔、悠扬的歌声,在宜人的清晨中,唱了三四首新歌了。如果把这些歌记录下来印刷出来,大概会很枯燥无味吧。但是克努尔普即使不是大诗人,也算得上是个小诗人。他一唱起来,他的小曲,就像美丽的姊妹一般,常常和别的最美的歌有些相似。我所记得的每一个地方和每一个句子真的美极了,在我看来,价值是永远不变的。没有一个字记下来。他的歌宛如微风吹拂一般,天真无邪,毫无造作地送过来,然后自生自灭。不只我和他,其他的孩童和老人等许多人也一样,他的歌能带来不少的愉悦。 宛如穿着华丽衣裳的少女, 就要出门一般, 鲜红而得意, 太阳从冷杉林中升起—— 那一天,他就这样唱着太阳之歌。在他的歌里常常出现太阳,用太阳做比喻。奇怪的是,在对话中总是忍不住要加入思考的他,作出来的诗句却有如可爱的孩童穿着亮丽的夏季衣裳一般,纯洁自然。有时候虽然只是一些毫无意义的诗句,但听来却能使人感到心旷神怡。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那一天,我被他的愉快心情整个感染了。我们向每一个碰到的人打招呼,开玩笑,因此走过去之后,有的人在后面笑我们,有的人则骂我们。一整天就像节日般地过去。我们谈起学校时代的恶作剧和玩笑。为擦身而过的农民,有时候也为马和牛取绰号。在避人耳目的墙角下把偷采来的醋栗吃得饱饱的,大约坐了一个钟头,让体力和长靴底休息一下。 我认识克努尔普的日子并不久,还没有看过他这样的开朗、愉快过。我想,从今天起,真正的共同生活和漂泊以及乐趣就要开始了,内心不禁雀跃不已。 中午变得又湿又热。我们躺在草中休息的时间比走路的时间还多。到了傍晚,因为有下雷雨的迹象,并且空气沉重得令人气闷,所以我们决定去找过夜的地方。 克努尔普的话愈来愈少,似乎有些累了,但我几乎没有注意到。他依然尽情笑着,有时候还和着我唱歌,所以我越发地欢畅,觉得喜悦之火不断地在心中燃起。相反的,大概在克努尔普心中,他那华美的光辉已经开始消退了。那时候的我,在愉快的时光里,到了夜晚总是愈加显得有精神,几乎达到无以排遣的地步。事实上,在高兴过后,我常常在夜里等大家都累了、睡了之后,又自己一个人踱步好几个钟头。 这个时候我就这样受到黄昏的喜悦热浪的袭击。当我们往山谷中的热闹村庄走下去时,我的内心里就在期待有一个愉快的夜晚。我们先找了一个离村庄稍远,看起来很容易进去的谷仓,决定今晚在此过夜之后,就到村子里。我们走进一家餐馆的美丽庭院里,因为这天晚上我的朋友是我的客人,我要招待他。今天过得非常愉快,所以我打算请他吃蛋包饭和喝两三瓶啤酒。 克努尔普也欣然接受我的请客。但是一坐到设在漂亮的法国梧桐下的席位上时,他却一脸无奈。“我们不要喝太多。要是只喝一瓶啤酒的话我很乐意,那对身体很好,而且使人觉得愉快。不过,再多的话,我可不愿意。”他说。 我说那也好,心里想,反正他会喝得畅快的。我们吃着热乎乎的蛋包饭,还有新烤的营养丰富的黑面包。当然,我立刻就叫来了第二瓶啤酒,可是克努尔普的第一瓶啤酒还剩下一半。我一坐在上等的豪华餐桌上,心情就非常愉快,心想今晚还要再好好乐一下。 克努尔普喝完了第一瓶啤酒,我怎么劝他也不肯再开第二瓶,他提议现在到村子里去逛一下,然后早一点睡。这不是我心里所想的,但也不愿竭力反对。因为我的酒瓶还没空,所以他说先走一步,等一下再见面,我也没有说什么。 于是他走了出去。我目送他把野菊花夹在耳朵后方,踩着悠闲愉快的步伐,下了几级阶梯,走进宽阔的街道,慢慢向村子里踱步而去。他没有再和我干掉一瓶酒,很是遗憾,不过目送着他的时候,心里还是愉快地深刻感觉到,他真是个讨人喜欢的家伙。 这时候太阳已经下山,但燠热依旧。在这样的天气中,我喜欢平稳舒泰地小酌上几杯,所以我又在餐桌前坐了片刻。客人几乎只有我一个,因此女服务员有充分的时间同我聊天。我请她拿来两支雪茄,原来预备给克努尔普一支的,后来我竟然忘了,自己吸了起来。 大约过了一个钟头,克努尔普折了回来,想把我带走。但是我懒得动,他又困倦不堪,所以我们决定他一个人回我们的谷仓去睡。这样,他走了。女服务员立刻刨根掘底地向我问起他的一切来。他总是受到任何女孩的注意,我也并不在意。再说他是我的朋友,她也不是我的情人。我甚至赞美了他。我是那样愉快,对谁都抱有好感。 空中响起了雷鸣,微风开始在法国梧桐中吹拂了起来。我终于缓缓地站起来,付了账,给女服务员10块钱小费,慢慢地走了出去。走着的时候,很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多喝了一瓶。最近这些日子,烈酒几乎不曾沾上一滴。不过我很快乐,因为我是善饮的。我哼着歌,循着小径往谷仓走去。当我悄悄地钻进谷仓里时,克努尔普酣睡正甜。他把褐色上衣铺开垫在手肘上,有规律地呼吸着。我凝视他的额头和露出来的颈子,以及一只伸得笔直的手,在浑浊的微亮中发出苍白的光。 随后我和衣躺了下来,由于心情亢奋和酒醉醺然,一直睡不着,好不容易沉沉睡去时,外边已是晨曦微明。虽然睡得很熟,但却睡得不香甜。我觉得四肢沉重,尽做一些莫名其妙的噩梦。 第二天早上,我很晚才醒过来,已经是大白天了。强光刺痛了我的眼睛,我觉得脑袋空洞、迟钝,手脚无力。我打了一个大哈欠,揉揉眼睛,伸直双手,关节咔嚓作响。虽然全身慵懒,但是昨天的好心情以及快乐的余韵依然留在体内。我想在近旁的清澄泉水里把轻微的宿醉洗去。 然而情况不对。我环视了一下,克努尔普不在。我吹口哨叫他。开始的时候我还不在意,但是呼叫、吹口哨都找不到他之后,我才省悟到说不定他抛弃我了。是的,他走了,悄悄地溜了,再也不想留在我身边了。也许是昨天我喝酒使他觉得不愉快。也许是他自己昨天太放肆,今天觉得不好意思。也许只是一时兴之所至。也许他不相信我有和他共同漂泊的心思,或者是因为想要孤独而突然改变了决定。但我想还是因为我喝了酒的关系。 高兴的心情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羞耻和悲伤充满了我的心。我的朋友现在在哪里呢?虽然他昨天说过那样的话,但我多少已理解他的灵魂,觉得自己已经同他合而为一了,然而他走了。我一个人站在那里,感到孤独与幻灭。与其责怪他还不如谴责自己。克努尔普说过所有的人都生活在孤独里,但我从来就不肯相信,然而现在我却非尝受这份孤独不可了。孤独是痛苦的。不只那一天是孤独而已,那以后,虽然有些好转,但是孤独却再也不曾离开过我。 结局 10月的一个晴朗日子。饱吸阳光的轻盈空气被吹拂而过的阵阵微风摇晃着。田野上和庭院里,升起了燃烧秋草的淡蓝色轻烟,袅袅腾腾,燃烧的杂草和樟木发出强烈而甜蜜的香气,弥漫在明亮的大自然中。色彩浓艳的野菊丛、颜色淡褪的晚开蔷薇,以及大理花绽放在农村的庭园里。墙角下火红的金莲花,衬在苍白凋零的杂草丛中,宛如燃烧一般。 玛霍尔德医生的单马车,在通往布拉哈的国道上慢慢走着。道路缓缓地上坡,左边是已经收割了的麦田,以及还在收获的马铃薯地。右边则是一片刚栽植不久的冷杉林,挤得密密麻麻的,仿佛要窒息了一般,树干和枯枝形成一道褐色的墙。地面则铺满了一层厚厚的褐色干枯针叶。道路笔直地伸向秋天柔和的蓝色天空里,似乎那里就是世界的尽头。 医生双手松松地握着缰绳,任凭心爱的老马随心所欲地走去。他刚从一个临终的妇人那里回来。虽然早已无可救药,但是她为了活下去,顽强地奋战到最后一分钟。医生精疲力竭,坐在安详的跑着的马车上享受这个令人心旷神怡的白天。他吸着野火散发出来的香气,朦朦胧胧,思考的能力已经沉睡。这情景勾起了他学生时代愉快的秋季假期的模糊回忆。这回忆甚至可以远溯至开朗、清脆,还不成形的幼年时代对黄昏的追忆。他是在农村长大的,很熟悉农村的四季变化以及不同的农作物特征,他尽情沉浸在这样的愉悦里。 就在他快要睡着了时,马车停下来,他醒了过来。道路中央有一条横沟,前车轮陷了进去。马似乎很感谢地站在那里,愉快地享受着休息等着。 玛霍尔德听到车轮声音突然静息下来,睁开眼睛,拉了拉缰绳。茫然了几分钟,然后微笑地看着依然安详、明朗的森林和天空,和蔼地弹响舌头,鼓励马前进。接着他坐直身体,他不喜欢在白天睡觉,于是点了一支雪茄。马车缓步前进。两个戴宽边帽的女人,在田地那边一排装得满满的马铃薯袋后头向他打招呼。 已经快到山丘顶端了。马满心期待就要从故乡山丘的长坡上跑下去了,精神饱满地抬起了头。这时候,一个看来像是旅行者的人从近旁明亮的地平线那头出现了。在出现的刹那间,他高高地站立着,天空的明亮蓝色整个包围了他,随后一走下来,就成了一团小小的灰色。走过来的是一个蓄着小胡子,衣衫褴褛的瘦削男子。很明显的,是一个以马路为家的流浪汉。虽然看来他的步伐疲倦不堪,但还是很有礼貌地脱下帽子,说了声“你好”,“你好。”玛霍尔德医生应道,目送这个走过去的异乡人。但是他突然拉住马,站了起来,隔着坚硬的皮车篷喊了起来:“喂,请你来一下!” 全身满是尘土的旅人停住脚步,回过头来。脸上浮现出淡淡的微笑,转身似乎又要继续走去的样子。但随即又改变主意,听话地回身过来。 他站在低矮的马车旁边,把帽子拿在手里。 “对不起,请问你到哪儿去?”玛霍尔德大声问道。 “沿着这条道路到贝希特泽库去。” “我们是认识的,只是想不起名字而已。你知道我是谁吧?” “我想你是玛霍尔德医生。” “果然没错。那么,你呢?你叫什么名字呢?” “你一定知道我的。我们曾在普洛夏老师的指导下同窗过。那时候你的拉丁语预习还是从我这里抄过去的呢!” 玛霍尔德一下子从马车上跃下来,凝视对方的眼睛,随后呵呵大笑,拍着对方的肩膀。“一点不错!”他说,“那么,你就是那个鼎鼎有名的克努尔普了。我们是同学。握手吧,真叫人怀念。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我们已经有10年没有见面了。你还在漂泊吗?” “是的。年龄愈增,习惯就难改了。” “确实不错。那么这次到哪儿呢?还是回故乡吗?” “你猜得一点不错。我要到葛尔巴斯亚去,在那里有一点事。” “是吗?还有家人在那里吗?” “一个也没有。” “克努尔普,你看来已经不年轻了。我们两个人都快四十了。你那样想佯装不认识地从我身旁走过,真是太差劲了——看来你是需要一个医生来看看你呢!” “咦,你说什么呢?我又没有什么毛病,即使有,也是医生治不好的毛病。” “这你会慢慢知道的。总之,上来吧,一起去吧,这样我们才能好好地聊聊。” 克努尔普稍稍后退些,戴上帽子。医生伸手想扶他上马车,他显出困惑的神情拒绝了。 “不,不必那么做。只要我们还这样站着,马是不会跑掉的。” 说着,他的咳嗽发作了起来。把一切看在眼里的医生立刻抓住对方,让他坐上马车。 “这就好了,”他让马跑起来说道,“快到顶端了。然后就是快马加鞭,也要30分钟才能到达。咳嗽咳得这么厉害,你不要说话,到我家里可以继续说——什么?不,现在已经由不得你了。病人本来就应该躺在床上,不该到大马路上来的。那时候你给我的拉丁语帮了很大的忙,现在轮到我了。” 他们翻过山脊,一边刹车一边慢慢地下了长长的缓坡。那边已经可以看到露在树梢上的布拉哈的屋顶。玛霍尔德握住一小截缰绳,注意路面的状况。克努尔普累了,半躺着被马车拉着走,愉快地享受着这份强迫的体贴。心里想,只要骨头不散开,明天,最迟后天,也要继续朝葛尔巴斯亚旅行而去。他已经不是可以悠闲地浪费时光的年轻人了。现在他是一个生病的老人,只想在死以前再看故乡一眼,除此之外,别无所愿。 在布拉哈,朋友把他让进起居间,叫他喝牛奶,吃面包和火腿。两人交谈着,慢慢地恢复了亲密关系。随后医生第一次问起了病情。病人服从地,带点自嘲地接受医生的问话。 “你真的知道哪里有毛病吗?”玛霍尔德诊察过后问道。他的口气轻松,漫不经意。克努尔普很是感激。 “嗯,知道,玛霍尔德,是肺病。我也知道已经活不久了。” “什么?这怎么能预料呢?不过,既是这样,你就得躺着接受治疗才是。你暂时住在我这里好了,我会设法送你进附近的医院。你到底是怎么了,该好好振作了。” 克努尔普穿上上衣,把瘦削的灰色的脸转向医生,带着恶作剧的表情,毫不在意地说了起来:“谢谢你的费心,玛霍尔德。请顺其自然好了,不可对我抱太大的期望。” “我们静观情况好了。现在趁院子里还有阳光,你去晒晒太阳。丽娜会为你铺好床。我们要好好监视你才行。一辈子都在太阳下和空气中生活的人,竟然会把肺弄坏,一定是哪里不对劲了。” 这样说过之后他走了出去。 女管家丽娜没有好脸色,反对把这样一个流浪汉让进起居间里。但是医生打断了她的话。 “不能这么说,丽娜。他再也活不了多久了。在他死以前,要让他幸福地生活一下。对了,他是爱干净的。上床以前,让他洗个澡。把我的睡衣拿一套给他,也许他需要冬天的拖鞋。不要忘记他是我的朋友。” 克努尔普整整睡了11个钟头。在起雾的早晨,矇矇眬眬地躺在被窝里,现在好不容易才慢慢想起是在谁的家里。直到太阳从雾中升起,玛霍尔德才允许他起床。两人用过早餐,坐在洒满阳光的露台上,饮着红葡萄酒。好好地吃了一顿再加上喝了半杯葡萄酒,克努尔普恢复了精神,开始说了起来。医生特地挪出了一个钟头,再一次和这个作风古怪的同学闲谈,想要打听一下这个特立独行的人生活上的一些点滴。 “那么,你是很满意自己所过的生活了?”他微笑着说道,“如果是那样的话,当然是没什么可说的了。但如果不是,就要说像你这样的人是太可惜了。你可以不必是牧师或教师,但至少也该是自然科学家或诗人。我不知道你是否利用过自己的天分,或者去琢磨过自己的天分,但我确知你是浪费自己的天分了。我说的不对吗?” 克努尔普一手托着长满薄髭须的下巴,凝视透过葡萄酒杯的阴影,在涂满阳光的桌布上跳跃的红光。 “不能那么说,”他慢慢说道,“你所说的天分并没有什么了不起。我会吹几声口哨,拉手风琴,偶尔作作小诗。从前跑得蛮快,舞也跳得不坏,也只是这样而已。但我并不是一个人玩弄这些。通常是和朋友、年轻女孩、儿童们一起戏耍,然后他们都向我致谢。这就好了,这就满足了。” “当然,”医生说道,“就算是那样吧。不过,请让我再问一个问题。那时候在拉丁语学校你和我同学到五年级。现在我还记得很清楚。你是个好学生,也当上模范少年。然后你就突然消失了踪影。人家说你进国民学校去了。因此我们就那样分了手。我作为一个拉丁语学校的学生,不能和进国民学校的人做朋友。为什么你要进国民学校呢?以后每听到你的消息我就总是那样想。那时候要是我们还继续在同一个学校里,事情一定会有不同的结果。那到底是怎么了呢?是你厌倦了呢,还是你父亲不愿再每月付学费了呢?或者是有其他的什么原因?” 病人伸出枯黄瘦黑的手端起酒杯,但并没有要喝的意思。他只是看着穿过葡萄酒的庭园的翠绿光芒,就又小心地把酒杯放回餐桌。随后无言地闭上眼睛,沉思着。 “你不愿谈起那段往事吗?”朋友问道,“不谈也可以的。” “不是的,”他更加迟疑地说了起来,“还是要说的,这件事我从来没有向人提起过。现在有人愿意听我说,那是太好了。虽说只是童年时代的往事,不过对我来说是很重大的。好几年来这件事一直困扰着我。现在被你这么一问,又勾起了无限思绪。” “为什么呢?” “最近我总是不断地想起那段往事,所以才又决定去葛尔巴斯亚的。” “是吗?那么请说吧。” “玛霍尔德,那时候我们是好朋友,至少一直到三年级或四年级时是的。那以后就很少见面。你在我们家门口吹口哨,我也常常让你吃闭门羹。” “一点不错。我从来没有想起过20年以前的事情。真叫人吃惊,你的记忆力真是太好了!然后呢?” “现在就要说明始末了。那是为了女孩子。我很早就对女孩子感兴趣。在你们还相信小孩是鹊鸟带来的,或是从井里生出来的时候,我就已经非常清楚男孩和女孩是怎样生出来的了。那时候这对我是很重要的问题,所以我没有加入你们的印第安人游戏。” “那时候你不是12岁吗?” “快要13岁了。比你们大一岁。有一次我生病躺着,一个亲戚的女儿来我家做客,她比我大三四岁,和我玩了起来。等我病好了可以起床之后,一天晚上我进入她的房间,在那里我知道了女人是什么样子。我非常吃惊,逃了出来。我再也不想同那表姐说一句话,她让我厌恶。我害怕她,那件事深深印在我的脑海里。那以后有一段时间,我总是跟在女孩子后头。鞣皮匠哈吉斯家里有两个女孩和我同年,附近还有几个女孩子。我们在漆黑的阁楼房间里玩躲迷藏,总是忍住笑,互相呵痒,搞一些小秘密。在那个圈子里通常只有我一个人是男孩。我常常给其中一个女孩子编发辫,要她给我一个吻。大家都还没有长大,几乎什么也不懂。即使如此,也是充满了情趣,我也曾躲在树丛中,偷看女孩们洗澡——有一天,新来了一个女孩。她住在远离市区的地方,父亲是个编织工匠。她的名字叫法兰翠丝,我对她一见钟情。” 医生截断对方的话语,“父亲叫什么名字?我也许知道那个女孩。” “那就免了吧,我不想说,玛霍尔德。这和现在谈的话题没有关系,我也不喜欢有人知道她这方面的事情——言归正传!她比我大,也比我强壮。我们有时候也吵架,推来挤去,然后她紧紧地抱着我,几乎使我发痛,我两眼昏眩,仿佛喝醉酒一般,觉得非常舒畅,因为我深深钦慕着她。她比我大两岁,说想要有一个情人。我唯一的愿望就是成为她的情人——有一次,她一个人孤独地坐在鞣皮场的河边,双脚伸在水上晃荡。刚洗过澡的她,只穿着一件无袖内衣。这时候我走了过去,坐在她身边。我突然鼓起勇气,对她说想成为她的情人,请她一定答应。但是她用那褐色的眼眸哀怜地凝视我。‘你还是个穿短裤的小男孩,知道个什么情人,喜欢呢?’她说。我说我什么都知道,要是你不做我的情人,我就把你丢下河去,我也一起跳下去。于是,她用成熟女人的眼光审视我。‘那么,我们试试看。你会接吻吗?’她说。我说会,很快地吻了她的嘴,心里想,这样就可以了吧?没想到她抓住我的头,紧紧地按着,像个成熟的女人一般,真正地吻了我,我几乎什么也听不到了,头昏眼花。过后,她低声地笑了起来。‘你和我一定合得来的。不过,还是不行。我不要一个进拉丁语学校的情人。那样的人没有好人。我要一个真正的大人来做我的情人。像是工匠或手艺人之类,不要做学问的人,学问不行。’她把我抱在膝上,在她那坚实、暖和的手腕的环抱下,真是舒服极了,我再也离不开她了。于是,我向法兰翠丝保证说我不去拉丁语学校了,我要当工匠。她只是笑着,我不再退缩。最后她又吻了我,答应我要是不再是拉丁语学校的学生,她就做我的情人,她要让我幸福。” 克努尔普停住不说了,咳嗽了好一阵子。朋友很注意地看着对方。两个人都沉默了片刻。不久,他又继续说了起来:“现在,你知道前后经过了吧。当然,事情的进行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快。我说我不想再去拉丁语学校了,绝对不去了,父亲就赏了我两三个耳光。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也常常想干脆放一把火把学校给烧了。这虽然是很孩子气的想法,但我是认真的。最后我想到了唯一的逃避方法,那就是在学校里什么也不做,只是混。你一点儿也没有注意到吗?” “真的。我可以模糊地记起来了。你有一段时间每天都被老师留下来。” “是的,我逃课,答非所问,不做作业,把笔记本丢掉,每天闹事。我觉得这样做真有意思。总之,那时候我让老师伤透了脑筋。什么拉丁语,什么成绩全都抛到了脑后。你也知道,我的感觉是非常纤细的,一追求起什么来,在那段时间里,这世界上的别的什么就全都进不到我眼里。体操、鳝鱼、植物学都是如此。那个时候,对女孩的专注也不例外。直到尝到苦头,弄得世人皆知,我才会罢休,否则,其他的重要事情我是一点儿也不会在意的。前一天傍晚还偷看女孩洗澡,在心里朝思暮想这件事,然后又要装出学生的样子坐在椅子上,练习动词变化,这简直是开玩笑——不,还有呢。老师们大概也注意到了我的变化,大体上他们是呵护我的,所以尽可能地宽容我,认为我的做法不值得大惊小怪。但是,我和法兰翠丝的弟弟交上了朋友。他读国民学校高年级,是个坏家伙。从他那里我什么坏事都学到了,就是没有学到一件好事。我吃尽了苦头,半年后,我终于达到了目的。父亲把我揍得半死,我被赶出了拉丁语学校,和法兰翠丝的弟弟同坐在国民学校的教室里。” “她呢?那个女孩呢?”玛霍尔德问道。 “说起来真是凄惨。她并没有成为我的情人。我常常跟她的弟弟一起回家,她更加严酷待我,仿佛我变得比以前更下贱了。进入国民学校两个月后,我有了常常在半夜偷偷溜出去的习惯,也因此,我第一次知道了真相。一天晚上很晚的时候,我在利达森林游荡,就像我以前常常做的那样,我靠近情人们坐的长椅边去听他们谈情说爱。最后我悄悄凑近的一对,却是法兰翠丝和一个机械工。两个人都没有注意到我。男的把手勾在她的脖子上,一只手夹着雪茄。她的衬衫敞开,总之,叫人恶心。这样一来,一切都完了。” 玛霍尔德拍拍朋友的肩膀。 “不,这对你来说,也许是再好不过了。” 克努尔普猛烈地摇摇头。 “不,一点也不好。即使到了今天,我还是认为如果当时我是错的,我也不觉得后悔。不要批评法兰翠丝,我不要别人说她什么。如果那些事情都顺利的话,也许我会有美好的恋爱和幸福的体验,也许我会和父亲以及国民学校都处得很好。因为——怎么说好呢——那以后,我也结交了不少朋友、熟人、同伴和情人——只是,我再也不相信人类的语言、不相信语言的保证,再也没有做过第二次了。我过着最适合自己的生活,不缺自由和美,但始终是一个人。” 他拿起酒杯,仔细地把最后几滴喝干,站了起来。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躺一下。那些话我不想再提第二遍了。你一定还有事情吧?” 医生点了点头。 “让我再说一句话。今天我打算替你写一封信向医院要一张病床。也许你不乐意,不过这是无可奈何的。要是不早一点接受治疗,你会完蛋的。” “咦,你说什么?”克努尔普显出罕有的激动,叫道,“那么,让我完蛋不就好了吗!一切都已经太晚了。这你自己不是也知道吗?到了现在,我为什么非被关起来不可呢?” “不要这么说,克努尔普,请你理智点!要是让你继续这样放浪下去,我这个医生就不知道是怎么当的了。一定可以在奥帕休顿给你弄到一张床的。我替你写一封信。一星期后我会亲自去看你,一定的。” 流浪者深躺在椅子里,一副泫然泪下的模样。仿佛冻得发抖的人一般,瘦削的双手摩擦着,随后恳求似的,宛如孩子一般地,凝视医生的眼睛。 “这么说,”他的声音整个细弱了下来,“我错了。你为我费尽心思,甚至让我喝了红葡萄酒——对我简直太好了,太周到了。你不要生气。我还有一个非常大的恳求。” “不可以无理取闹!没有人会掐你的脖子的。什么恳求?” “你没有生气吧?” “一点也没有生气。为什么要生气呢?” “那么就拜托你了,玛霍尔德。请帮我一个大忙,不要叫我到奥帕休顿去!如果非入院不可的话,那就到葛尔巴斯亚。那里有我认识的人,也是我的故乡。接受治疗,那里也许比较方便些。因为我是在那里出生的,而且——” 他诚挚地恳求着,激动得几乎说不下去了。 他在发烧,玛霍尔德心想,随后平静地说了起来:“你的恳求只是这个的话——那太容易了。这样做确实更好。我给葛尔巴斯亚写信。去躺下来吧,你累了。话说得太多了。” 玛霍尔德目送克努尔普脚步蹒跚地走进房子里的背影,不由得想起克努尔普教他钓过鳟鱼的那个夏天,想起克努尔普自由自在地斥责朋友的蛮横作风,以及那个气质高雅的12岁少年的热情。“可怜的家伙。”他心里想着,难过得心乱如麻。然后急急地站起来,做他的事。第二天,晨雾弥漫,克努尔普一整天都躺在床上。医生摆了几本书在旁边,但他几乎碰都没碰。他提不起劲,无情无绪。躺在舒适的床上接受照顾,享受柔软的餐点,他更加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死期不远了。 一想到自己再这样躺一段时间就要永远爬不起来了,他就觉得非常不愉快。死活已经无关紧要。这几年以来,道路也已经完全丧失了魅力,但是,他想再一次去看一眼葛尔巴斯亚。他要在心中悄悄地和那河川、小桥、父亲的昔日庭园以及法兰翠丝告别,在那之前,他不想死。他已经完全忘了后来的情人了。长久以来的放浪岁月现在看来仿佛已经无足轻重。相反的,充满神秘的少年时代,则增添了新的光辉与魅力。 他仔细地观察朴素的客房。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他没有睡过这么讲究的房间了。他细心地看,用手指抚摸、研究亚麻布床单、素色的柔软毛毯和高级枕罩。坚硬的木头地板和挂在墙上的相片都令他很感兴趣。镶嵌在玻璃相框里的相片是威尼斯总督官邸。 之后他又躺了很久。眼睛虽然睁开,但并不是在看什么,只是在想自己受到束缚的疲倦肉体之内在悄悄进行的病情。突然他飞跃而起,上身探向床外,急匆匆地用手指把长靴拉过来,像个内行人那般地审视了起来。长靴已经老旧,现在是10月,似乎还可以穿到下一场雪为止。但是再久就不行了。脑海里浮现出向玛霍尔德借一双旧鞋的念头。不,不行。这只会使玛霍尔德疑惑加深,住院是不需要鞋子的。他仔细地抚摸皮面磨损的地方,好好上油修补一下的话,至少还可以维持一个月。根本不必去担那个心。也许这双旧鞋会比他活得长久,当他已经从道路上消失之后,这双鞋可能还会有用处。 他放下长靴,想做个深呼吸,但胸部疼痛,咳嗽了起来。头脑昏昏,他矇矇眬眬地睡去。一个钟头后醒了过来,觉得仿佛睡了一整天般,心情舒畅而平静。他想起了玛霍尔德,要是离开的话,应该留下什么以表示感谢的心意才是。他想写下一首诗。因为昨天医生问起了他所作的诗。但是他无法完整地想起任何一首诗,每一首诗他都不满意。透过窗户,可以看到笼罩着一层雾的森林。他用昨天在房子里找到的一截铅笔,在枕边小桌抽屉里的干净白纸上写下了几行诗。 花朵都 注定要凋零, 人也 注定要死亡, 沉入坟墓里去。 人和花朵 到了春天, 都会苏醒过来。 病痛的身体也 全都获得赦免。 他停下笔,读着所写的文字。这不是一首真正的诗,并没有押韵。不过,他想说的都写在里头了。他用嘴唇润湿铅笔,在诗的下方,写下“给玛霍尔德医生。衷心感激的友人K敬赠”几个字。 随后他把纸片放进小小的抽屉里去。 第二天,雾更浓了,空气冷彻心骨,要到中午时分太阳才会出来。经由克努尔普一再恳求,医生才允许他起床,并说已经在葛尔巴斯亚的医院里安排好了床,只等他过去。 “那么,午餐后立刻就走过去,”克努尔普说道,“大概需4个钟头,或者5个钟头。” “开玩笑!”玛霍尔德笑着大声说道,“现在你哪里还能徒步旅行。要是没有别的车程,就坐我的马车一起去。先去问村长看看。村长大概会载水果或马铃薯到城里去的。急也不急这一两天。” 客人随主人安排去。知道明天村长的仆人要送两头小牛到葛尔巴斯亚去,克努尔普决定搭他的便车去。 “不要更暖和些的上衣吗?”玛霍尔德说道,“我的你穿得下吗?会不会太大呢?” 克努尔普没有反对,让医生拿来了上衣。一试穿,非常合身。上衣质料非常好,一点也没有磨损。克努尔普向来具有孩童般的虚荣心,于是立刻动手换掉衣服的纽扣。医生觉得很有趣,随他去,另外还给了他一个衣领。 下午克努尔普悄悄换上了新衣服。依旧风采照人,只是最近一直没有刮胡子,他觉得有些不搭配,但他又不想向女管家借医生的刮胡刀用。他认识村子里的打铁匠,打算去那里借借看。 打铁匠的店铺立刻就找到了。克努尔普一进入店里,就用传统的工匠口吻说了起来:“我是异乡的打铁匠,不能让我做一点儿工作吗?” 师傅冷淡地盯着对方的脸看。 “你根本不是打铁匠,”他冷静地说,“想行骗就到别的地方去。” “不错,”流浪汉笑了,“眼光还是那么锐敏,师傅。不过,你把我给忘了。你想想看,我就是以前演奏过音乐的那个人。你不是常常在星期六晚上,在海塔巴赫和着我的手风琴跳舞吗?” 打铁匠皱起眉毛,又磨了两三下锉刀,然后把克努尔普带到明亮的地方去,凝眸注视他。 “嗯,我想起来了,”他笑了一下,“你是克努尔普。好久没见了,你也老了。你来布拉哈干吗?请你喝一杯10块钱的苹果酒是不成问题的。” “你太客气了,师傅。我就接受你的请客吧。不过,要拜托你一件事,能不能把刮胡刀借我用15分钟左右呢?今晚想去参加一场舞会。” 师傅用食指指着他。 “还是那么爱说谎。我看你不是要去跳舞,你脸上那样写着。” 克努尔普高兴得扑哧一笑。 “什么也逃不过你的眼睛!你没有去当官员真是太可惜了。老实说,我明天得住院了。那个玛霍尔德要送我进去。正如你所知道的,我不想像一只毛毵毵的大熊般进医院。刮胡刀借我吧,半个钟头就还你。” “是吗?那你要拿到哪里去呢?” “医生那里。我住在那里。可以借我吗?” 打铁匠看来还不太相信,依然怀疑着。 “借当然会借的。只是那不是普通的刮胡刀。是真正的佐林坎中凹刀刃。我还想再用呢!” “相信我吧!” “好,我明白了。不过,你穿的可是一件好上衣。刮胡子的时候并不需要穿上衣。凡事好商量。你把上衣脱下来放在这里,送刮胡刀回来时,上衣就还你。” 流浪汉皱了一下脸。 “好的。你也并不特别豪爽,不过,算了,就照你说的做去。” 打铁匠拿来了刮胡刀。克努尔普脱下上衣做抵押,但他不能忍受让沾满煤灰的打铁匠去碰上衣。半个钟头后,他回来了,交还佐林坎的刮胡刀。毛毵毵的下巴胡须已经不见了,仿佛变了一个人。 “如果你耳朵后边再夹一枝石竹花,就可以去迎新娘了。”打铁匠佩服极了,说道。 但是,克努尔普再也没有心情说笑了,他把上衣穿好,只简单地道了谢就走了。 回到家,在门口碰上了医生。医生吃惊地拉住他,“你到哪儿晃荡去了?咦,简直判若两人——哦,胡子没了。真像个小孩子!” 他并不在意。那天晚上克努尔普也喝了红葡萄酒。两个老同学为离别而干杯,彼此都尽可能愉快起来,不去想心烦的事。 第二天清晨村长的仆人驾着马车来了。圈栏里有两头小牛,哆嗦着四条腿,晶亮的眼睛一直注视着清冷的早晨。放牧草地上第一次降下了霜。克努尔普和仆人并坐在驾驶座上,膝上覆着毛毯。医生同他握了手,给仆人半马克。马车咔啦咔啦动了起来,往森林方向跑去。仆人点起了烟斗,克努尔普眨着瞌睡的双眼,望着早晨淡青色的冷空气。 太阳出来以后,到了中午就变暖和了。坐在驾驶座上的两个人谈得很起劲。到达葛尔巴斯亚,仆人说要载着小牛绕道把克努尔普送到医院。克努尔普立刻婉拒,不让他那么做,在城镇的入口处两人和气地分手。克努尔普停住脚步,目送马车在家畜市场的枫树后面消失。 他微笑着,走进只有当地人才知道的树篱小径,那是夹在庭院之间的道路。他再度获得了自由。就让医院的人去等吧。 归乡的男人再一次享受了故乡的光影和气息、声响与香味,尽情地把自己沉浸在故乡的时光中。家畜市场里的农民和商人的喧嚷,褐色的栗树下饱吸阳光的阴影,绕着城壁飞舞的晚秋黑蝴蝶,广场上喷泉向四方飞溅的潺潺水声,从酒桶匠地下室的拱形入口处飘来的葡萄酒香和敲打木头的响声,以及熟悉的小街名称都充满了令人伤感的挥之不去的思绪——这个失去故乡的流浪者,舒展开他的五官,去吸吮、体会身处故乡的感受,他所熟悉的事物,他所记得的事物。小镇的每一个角落、每一片栏石都是他的朋友,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魅力。整个下午他不知疲倦地四处游逛,走遍每一条小街,在河边倾听磨刀匠的磨刀声,越过窗户注视车床匠,读着熟悉的人家重新粉刷过的古老门牌。他在广场喷泉的石水槽里洗了手,在下方修道院院长家的小喷泉里解了渴。尽管岁月流逝,那喷泉依然神秘如往昔,在非常古老的家屋中,沿着石板的缝隙汩汩流出,房子里的阴暗光线更增添了几许不可思议的魅力。他在河边久久伫立着,倚在伸向水面的栏杆上。水中黑黝黝的水草宛如长发般摇曳,乌黑细长的鱼脊停在晃动的小石子上动也不动。他走上古老的木板桥,在正中央曲膝弯腰蹲下,像少年时代一样,他要感受小桥有如微妙的生物一般所具有的反动弹力。 他继续不疾不徐地走着,没有忘记任何地方。他还记得小小草坪上的教堂的菩提树,以及河流上游从前他常常喜欢去游泳的水车堤堰。他在以前父亲住过的小房子前站住,恋恋不舍地把背倚在古老的门口一会儿,而且也去了庭院里。他越过新拉的冰冷铁丝围篱,往新近栽植的庭树望去——被雨水蚀圆的石阶,以及门边又圆又粗的樟树依然如昔。克努尔普在被赶出拉丁语学校之前,他曾在这里度过最美好的时光。在这里,他有过完美的幸福,也曾毫无遗憾地实现过他的愿望,享受过不带一丝苦味的快乐。夏天,他曾尽情偷偷采食樱桃,这里有过可爱的桂竹香、开朗的牵牛花、浓郁如天鹅绒般的紫罗兰。自己亲手去培育,热爱花朵的短暂的幸福,现在已经消失了。这里也曾经有过小小的兔窝、工作场,他在这里做过风筝,用接骨木的芯做过水管,把水车的木划连接在卷轴上——他知道哪一只猫会睡在哪一家的屋顶上。他尝过每一户人家庭院里的果实,也爬过这里的每一棵树,他在每一棵树的树梢都编织过绿色的梦。这里的世界是属于他的,他深深爱过这里。这里的每一丛灌木,庭院里的每一株树篱,对他都具有重大的历史意义。这里所下的雨,所降的雪都在向他细诉。这里的大气和土壤都活在他的梦想和愿望中,并且回应他的梦想和愿望,同他的生命一起呼吸着。他认为就是到了现在,住在这附近拥有庭院的人,大概还没有谁能比他更珍惜这里,更能和这里的一切谈话,回想这里的一切,也更能从记忆中唤起这一切,和这里有着比他更密切的关系。 附近的屋顶和屋顶之间,一户摇摇欲坠的人家的灰色山墙,高而尖锐地突起着。那是鞣皮匠哈吉斯从前住的地方。就在那里,克努尔普结束了孩童的游戏和少年的喜悦,跟少女们最初拥有的秘密和调情,也是在那里告终的。晚上,他常常从那里怀着爱的喜悦沿着小路走回家。也是在那里,他为鞣皮匠的女儿解开发辫,为美丽的法兰翠丝的吻而陶醉。他打算晚上或明天到那里去看一下。只是这些回想现在几乎牵动不了他的心。为了回想起更古老的少年时代,就是把这些全都舍弃他也在所不惜。他伫立在庭院的围篱旁,远眺了一个钟头以上。他看到的不是只剩下草莓的嫩丛,眼前一片秋的萧飒的陌生庭园,他看到的是父亲的庭园。小小的花坛中有他孩童时代所植的花朵,有在复活节的星期天植下的樱草和玻璃般的凤仙花,以及小石子堆起来的小山。他好几次将抓到的蜥蜴放在小山上,不幸的是没有一只蜥蜴住在那里成为他的家畜,但每放一只蜥蜴下去,他还是每次都充满新的期待和希望。现在就是将世界上所有的房子、庭院、花朵、蜥蜴都送给他,这些和当时在他那小小的庭院里绽放的一株甜美的夏日花朵比起来,也会变得微不足道的,还有那个时候的红醋栗的茂丛!每一棵都清晰地留在他的记忆里。但现在都已经不在了,那些树并非不朽的。有人把那些树锯倒、掘起,丢进火里。树干、树根、凋零的叶全都烧成了灰。没有一个人为此而悲叹。 是的,他常常在这里和玛霍尔德共处。现在他是一个医生,一个绅士驾着单马车在病患之间飞来奔去。他善良、正直一如往昔。但是这样的他,这样一个头脑聪明、体格结实的男人,和那时候信仰深厚、害羞、容易激动、多愁善感的少年比起来,现在的玛霍尔德该怎么说好呢?从前在这里,克努尔普曾经教玛霍尔德如何做捕蝇笼,如何用木片做关蚱蜢的塔。他是玛霍尔德的老师,一个更值得钦佩的聪明朋友。 隔壁的接骨木已经干枯,长满了古老的苔藓。另一户人家庭院里的木头小屋也已倒塌。以后即使在那里搭建起什么,一切也绝对不能如昔日般的美丽、幸福了。 天色开始阴冷了起来,克努尔普离开杂草覆盖的庭院小径。那座改变小镇风貌的教会的新塔,一口新钟高高地向这边鸣响了过来。 他穿过鞣皮场的大门钻进庭院里。一天的工作已经结束,谁也不在那里。他悄无声息地踩着鞣皮场柔软的泥土,从洞穴旁边走过。洞穴里有皮革泡在汁水里。一直走到低矮的墙边,可以看到小河从布满苔藓的绿色石头边缘流过。那里正是黄昏时分,他赤着脚伸进水里,同法兰翠丝并肩而坐的地方。 如果她没有让自己空等一场,一切将会改观吧?克努尔普心想。他荒废了拉丁语学校的学业,那也是需要相当的力量和意志的。多么单纯、清晰的生活啊!那个时候他整个地自暴自弃,什么也听不进去。世间也配合他的情绪,对他没有任何要求。他站在世间之外,变成流浪者,变成旁观者。年轻时虽然风光,但上了年纪则一身病痛,孤独无依。 极度的疲乏向他袭来,他在矮墙上坐了下来。河水潺潺,流进他那千头万绪的思维里。这时候,头上的一扇窗户亮了起来。这提醒他时间已经不早了,不能让人发现自己在这里。他寂静无声地从鞣皮场的大门偷偷溜出,扣好上衣纽扣,考虑今晚要睡哪里。他身上有钱,是医生给他的。他想到了便宜的旅馆。“天使”或“天鹅”旅馆都可以去,去那里会遇上熟人或朋友。但现在这都已经无足轻重了。 小城改变了许多。要是在以前,任何细微的事情都会引起他的兴趣,但现在他只想看,只想知道以前的事物。他稍微问了一下,知道法兰翠丝已经不在人世,一切都变得兴味索然。他认为自己只是为了她才来到这里的。在这里的小巷和庭院之间徘徊、游逛,让认识自己的人满怀同情大声地同自己搭话和开玩笑是毫无意义的。偶然和镇上的医生在狭窄的邮局小巷相遇,他突然想到,也许那里的医院已经发现自己不在,而正在分头追寻自己呢。他立刻到面包店买了两个上好面包,塞在上衣口袋里,爬上陡峭的山路离开小镇。 在高地上,森林的边缘,道路最后大大地转弯的地方,他看到一个满身尘土的男人坐在石块上,用长柄锤子把灰蓝色的贝壳石灰石敲成小片。 克努尔普站住了,凝视他,同他打招呼。 “你好。”那个人说道,依然头也不抬地继续敲着。 “好天气也许维持不了多久了。”克努尔普试着引起他的注意。 “也许吧,”敲石工喃喃说道,稍微抬起了头,似乎给大马路上的亮丽阳光刺得睁不开眼睛,“上哪儿去呢?” “到罗马,去晋见法皇,”克努尔普说道,“还远吧?” “今天是怎么也到不了的。像你这样东逛西晃,妨碍别人工作,就是花上一年的时间也是去不成的。” “是吧。幸好一点儿也不急。你可真勤快,安德雷·夏普莱先生。” 敲石工一只手遮在眉毛上方,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旅人看。 “这么说,你是认识我了,”他小心地说,“我也好像认识你,只是名字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去问那个卖螃蟹的老头子就知道了,问他我们在上个世纪90年代的时候常常在哪里坐。只是那个老头子恐怕已经不在了。” “早就已经死了。不过我现在想起来了,我的老朋友。你是克努尔普。坐过来一些吧,真是太难得了。” 克努尔普坐了下来。一下子爬那么陡的坡,气都快喘不过来了。现在他第一次欣赏到点缀在山谷间的小镇是多么的美。蓝色的河水波光粼粼,红棕色的屋顶如波浪般连绵不绝,夹杂其间的是绿树的小岛。 “山上真好。”他喘着气说。 “是的。简直无可挑剔。不过,你呢?以前你这样一口气爬上山,不是脸不红、气不喘的吗?你喘得真厉害,克努尔普。又回来看故乡吗?” “是呀,夏普莱,这大概是最后一次了。” “怎么说呢?” “肺整个坏了。没有什么好办法吗?” “要是你一直留在故乡,勤快工作,娶个老婆,每晚定时上床,大概你就不会变成这样了。不过,这只是我顺口说说罢了,我是了解你的,现在再说什么也没有用。那么糟糕吗?” “不太清楚。不,已经知道了。就像下山一样,一天比一天恶化得快些。我孤家寡人一个,没有别的重大负担,也真是不错。” “怎么想都是你的自由。不过,真叫人同情。” “不必同情,人反正都要死一次的。就是敲石工也照样会死。是吧,老朋友?现在我们这样坐在这里,谁也不能说大话的。” “以前你不是说要到铁路部门去吗?” “这都是老生常谈了。” “那你的孩子都好吗?” “我不知道。雅各布现在已经能赚钱了。” “真的呀,太好了。啊,时间过得好快,我该走了。” “我们这么久没见面了,你别着急走。说真的,克努尔普,我想帮助你,可是我身上只有几个马克。” “别这样,老朋友,你留着自己花吧,谢谢你。” 克努尔普还想说什么,但是心脏一阵不舒服,所以没有再继续说下去。见状,夏普莱从酒瓶里倒了一杯酒给他。端着酒杯,克努尔普和碎石工一起俯视着下面的城镇,阳光下的河水闪着粼粼的波光,一群白鹅缓缓地游着。石桥堤坝下,货车正徐徐地驶过。 “我休息够了,真的该走了。”克努尔普放下酒杯。 碎石工人看着克努尔普,摇了摇头。 “克努尔普,你不应该沦为可怜的流浪汉,你本应拥有更好的身份,”他缓慢地说着,“你比别人有才华,可是你并没有发挥出来。我不是信徒,可是圣经我却是相信的,所以你必须思考你到时候该如何向主解释这一切。我说这些话,你可不要生气啊。” 克努尔普笑了笑,拍拍老友的胳膊,站了起来,“夏普莱,我们的上帝也许根本就不会问这样的琐事,他也许会说:你这孩子总算来了,然后为了在天堂找一个最轻松的工作。” 夏普莱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跟你聊天,就不能太正经。” 夏普莱从裤兜里摸出几个马克,递给克努尔普,一副你不收下我就不让你走的模样。克努尔普无可奈何地笑笑,最终还是接过马克装进兜里。 克努尔普回头看了一眼山下的老家,同夏普莱摆了摆手,坚定地转过头去,却克制不住地开始咳嗽起来。 他加快脚步,随即在上面森林的转弯处消失了踪影。 过了两个星期,冷冷的雾一连笼罩了好几天,森林里只点缀着晚开的吊钟花和冰冷的熟树莓。在阳光普照几天之后,冬天突然来临了。严寒的冷霜降后第三天,天气变得柔软,下起了又重又急的雪来。 在那段时间,克努尔普四处踱步。不断地在故乡四周漫无目的地徘徊,有两次在很近的地方,他藏身在森林中看到过敲石匠夏普莱,但只是观看而已,并没有出声叫他。要想的事情实在太多了。继续心力交瘁地走在这条长远无益的道路上,他仿佛被顽强的荆棘藤蔓缠卷进去一般,在错误的一生的纷乱中愈陷愈深,他找不出任何意义和一丝安慰。病情更加恶化。有一天,他差点就想抛弃目前的一切,到葛尔巴斯亚去敲开医院的大门。但是独处了几天之后,再度去看横亘在下方的市镇,他觉得一切都变得那么陌生,对他充满了敌意。他非常清楚自己已经不属于那里了。有时候他也到村子里去买一片面包。榛树果实唾手可得。晚上他就在锯木工的小木屋或田里的干草堆过夜。 现在他冒着大雪,从巴尔福斯往谷间的水车小屋走去。不顾体力衰弱,精疲力竭,他依然继续走下去。他要充分利用所剩不多的生命,走遍森林边缘和林中小径。虽然病情严重,疲倦万分,但他的眼睛和鼻子并没有丧失昔日的敏锐。已经失去任何目标的他,有如一只机灵的猎狗,用眼睛和鼻子去追踪地面的凹洼、微风的轻拂、动物的足迹,一切都没有忽略。这并不是出于他的意志,只是他的脚自己在走动而已。 好几天以来他一直是这样度过的,但现在他在心中,他站在神的面前,不断地和神谈着话。他一点也不觉得害怕。他知道神不会对人类做出什么举动。神和克努尔普两个人互相谈着,谈他那毫无意义的一生,谈如何才能改变他的生涯,谈为什么他会变成那样,而不会变成别的样子。 “事情发生在那个时候,”克努尔普重复地坚持道,“我14岁时,法兰翠丝舍我而去。那个时候我应该还能做很多事情的。不过,从那以后我就被毁了,被打垮了。我变得一无是处——啊,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如果说有什么错误,那就是你没有让我在14岁时死去!如果死了,我的一生就会像成熟的苹果般完美无瑕了。” 神只是不断地微笑着。他的脸不时在暴风雪中整个隐去。 “喂,克努尔普,”神说教道,“你想想年轻时的情景,想想在奥登华尔的夏天,想想在雷希休特登的时光!那时候你不是像小鹿般地跳了舞吗?不是感受到美丽的生命在体内震动吗?你的歌声,你的口琴不是让女孩们听得泪水盈眶吗?还记得在帕斯比尔的星期天吗?另外还有你的初恋情人嫣丽蒂,难道这些全都等于无吗?” 克努尔普不禁沉思了起来。于是,他那青春时代的快乐,仿佛远山的野火一般,闪耀着美丽的朦胧光辉,有如蜂蜜和葡萄酒般的香醇甜美,就像早春夜里温暖的和风,低声地吹拂过来。啊,那真是太美了。高兴的时候美,悲伤的时候也美。要是缺少了那样的一天,不知会有多可惜呢! “啊!真的很美,”克努尔普承认神说的不错,但心里却有如疲累已极的孩子,又想哭泣也想反抗,“那时候很美。当然,罪恶和悲伤也已经隐藏其中,但那是一段幸福的岁月是不会有错的。大概很少人能像我那时候那样的干杯,那样的跳舞,那样的庆祝恋爱的夜晚。但是,那个时候,那个时候就该终结了!在那里,幸福已经被刺伤了。我还记得很清楚。从那以后,那样美好的时光就不曾再有过。不,绝对不会有第二次了。” 神在远方的暴风雪中消逝。克努尔普略略停住了脚步,喘息着,在雪地上吐下斑斑的血迹。这时候,神又突然出现在眼前,回答他的问话: “克努尔普,你这不是一点也不知感恩图报吗?你这样健忘,简直太可笑了。我们回想起你是舞场之王时代的情景,回想起你的嫣丽蒂。你承认那是一段幸福、美好、快乐、有意义的时光。你那样想起嫣丽蒂,那么,你又该如何处置丽莎蓓呢?难道你把那个孩子都忘记了吗?” 过去的一段时光,宛如连绵的远山般,又出现在克努尔普眼前。不像刚才那样充满放纵和愉悦,而是有如微笑流泪的女人一般,绽放出悄然寂静的光辉。于是,长久以来不曾想起过的岁月,又从坟墓中苏醒过来,丽莎蓓美丽的眼睛满怀悲伤,抱着一个小男孩站在正中央。 “我是个多么可恶的家伙!”他又开始叹息了,“真的,丽莎蓓死了之后,本来我是不该再活下来的。” 但是,神并不允许他再说下去。明亮的眼睛仿佛要看穿克努尔普似的凝视他,继续刚才的话语:“听着,克努尔普!你让丽莎蓓伤心欲绝,那没有错。但正如你所知道的,那孩子从你这里所得到的温柔和美好,远比你所给她的酷行还多。因此,她从来就没有恨过你。你这个孩子般的家伙,现在还不明白这一切具有什么意义吗?正因为你要为所到之处带去些许孩童的愚蠢和孩童的笑语,所以你才不得不成为悠闲的流浪汉,这你还不懂吗?你这样做,是为了在所到之处,让每个人都会爱你、嘲弄你、感谢你,这你也还不明白吗?” “一切正如你所说的,”克努尔普沉默片刻后小声承认道,“不过,那全都是往事。那时候我还年轻!为什么从那么多事情当中我没有学到一点东西呢?那时候我还有时间,竟然没有成为一个正经的人!” 雪停了。克努尔普又稍微休息一会儿,他想把帽子、衣服上厚厚的积雪抖掉,却怎么也办不到。他心神涣散,精疲力竭。现在神就站在他的正前方,明亮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像太阳般闪耀。 “你该满足了吧!”神说教道,“叹息又有何用?你真的还不明白凡事都在正确、良好地进行,并没有变成别的样子吗?难道到了现在,你还真的想成为绅士或手艺师傅,有个老婆,在傍晚可以读读周刊杂志吗?即使真的变成那样,难道你不会立即逃开,到森林中去睡在狐狸身边,去结网捕鸟,去抓一只蜥蜴来驯服驯服吗?” 克努尔普又走了起来。他疲倦之极,脚步踉跄,但他一点也没有疲乏感,直觉得精神舒畅,对神所说的一切全都感激地点头赞同。 “你知道,”神说道,“我要的只是原来的你。你用我的名去漂泊,把一些对自由的向往和情绪带给那些定居的人。你用我的名去做愚蠢的事情,让人们嘲笑。我自己也就在你的内部被嘲笑,被喜爱。真的,你是我的孩子,我的兄弟,我的一部分。你的体验就是我的体验,你所尝受的痛苦也是我尝受的。” “是的,”克努尔普说道,重重地点头,“是的,一切正如你所说的。我也时时这样想着。” 他躺在雪地中休歇。疲倦的手脚变得轻飘飘的。赤红的双眼也在微笑着。 他闭上眼睛想睡一会儿,但他依然听得到神在说话,依然看得到神那双明亮的眼睛。 “那么,再也没有什么可悲叹的了?”神的声音问道。 “再也没有了。”克努尔普点点头,害羞地笑了。 “那么,一切都没问题了,一切都按照该走的路进行的了?” “是的,”他点头道,“一切都是按照该走的路进行的。” 神的声音愈来愈轻微,有的时候听起来像母亲的声音,有的时候听起来像嫣丽蒂的声音,有的时候又像丽莎蓓温柔、沉稳的声音那样响着。 克努尔普再一次睁开眼睛时,太阳亮晃晃的,非常刺眼,他不得不急忙垂下眼皮。他感觉到双手上积雪的重量,想要抖掉,可是睡意比他心中的任何意志都要来得强烈。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